梅窩鄉事會路

離開以後

作者簡介

騷夏

一九七八年出生於高雄,東華大學創作與英語文學研究所畢。擷取《離騷》之「騷」與出生於「夏」之意,筆名騷夏。曾獲吳濁流詩奬、台北書展大奬,出版作品有詩集《瀕危動物》、《橘書》,散文集《上不了的諾亞方舟》。


我還是想從離開以前開始說起。

第一次和慧沁碰面,是約在中環附近,等她下班從港大過來,一起晚餐,稍晚她就要去中環碼頭搭船回梅窩。

我和她交換「名產」,她託我帶了埔里的鈕扣菇還有百香果,她回贈我大澳蝦乾。我盯著那包蝦乾大傻眼,台灣只有蝦米和蝦皮,真不知道該怎麼煮。

慧沁後來給我傳訊,為了慎重對待百香果的味道,她準備去買兩桶家庭裝Haagen-Dazs回來配著吃,我這個台灣人更不解了,百香果在台灣是尋常到不行的水果,Haagen-Dazs的迷你杯在台灣的售價可以換十多個百香果,這個吃法實在太不符合比例原則。

是因為出版的緣故互加臉書,她的帳號把梅窩冠在自己的名上,可見她對居住地的執著,有人是是冠夫性、她是「冠地姓」。我對梅窩的印象,全來自慧沁:牛、濕地、農田、生態。坦白講,我只到過梅窩一次,台灣人去港觀光不外乎三天兩夜「買東西吃東西」,鮮少會往郊區走,那回我是掙得一日閒的觀光客,本想去大澳,從東涌搭巴士卻到梅窩,遙遙路途只記得一路暈車。

她每日搭船通勤中環和梅窩碼頭,下船後她會取自行車沿著梅窩鄉事會路回家,她給我看相簿,是一條很美的磚塊路,這次換她說我誇張:這種行人路磚在香港根本很常見。梅窩鄉事會路看可以看到牛,牛才是她想要給我看照片的重點:黃牛會主動來摩蹭討摸,還會跑來舔她的手,會友善的歡迎她回家。為此她決定戒牛肉,戒吃最愛的牛舌,她形容的牛,像是溫馴的大狗,和新聞上讀到的人牛衝突,很衝突。如果再講一件關於回家路上難忘的事,還記得什麼?「剛搬來的時候,梅窩鄉事會路兩邊都是野薑花田,後來一次水利工程剷平了,但那個香氣,我到現在還記得。」

再一次讓她聞到野薑花的香氣,是在台灣,嘉義阿里山,那是一次為自己安排的小旅行,她已拿到台灣身分證,台灣人口中的「新移民」。見她在臉書激動貼花照,我說:誒誒,野薑花台灣山裡很多啊?!

「可是台南市沒有,市區沒有!」她說她不習慣市區生活。

來自繁華香港,卻不習慣市區生活?這聽起來有些矛盾。

比人早幾年,她決定放棄大學工作的高薪,離開香港,移民台灣。怎會捨得離開?她想要離開的並不是香港,而是香港象徵的東西。我徵詢她可以寫她的故事嗎?她這樣回:你是要寫一個傻瓜的故事嗎?「妳好勇敢」這些年她聽太多了,已經分不出是讚美還是帶刺。

因為「明日大嶼」計畫,整個大嶼山已經出現各種「土豪式」發展,幾番思量,已不是她當時參與的 「守護大嶼聯盟」可以攔截。現實逼她一直自問:守護大嶼山背後,自己對鄉郊生活的想像又是什麼?「我不想只做星期一至五的中產、六日上街抗爭的白領,其實這樣我的生活沒有改變,也沒有為自己喜歡的地方改變。」

不是沒想過繼續留下,「也想參考菜園村抗爭失敗後,有一批學者、藝術家用生活建構自己的理想國,當時我沒有找到志同道合的人,而且在香港開綠色友善餐廳,單是牌照、店租、裝潢成本我也負擔不來,私房菜不合法,基本上也不太可能經營,所以我才決定來台灣。」飄洋過海,因為投資移民的限制,很多鄉鎮的店面沒辦法辦營業登記,在台灣東南西北找店面找了七、八個月,她放棄了喜歡的恆春,儘管她認為恆春最像梅窩。

梅窩來這窩後來選擇在府城落腳,在台南熱鬧的市區開了餐廳「蝸篆居」,這三個字對台灣人來說有發音的困難的問題。她精心選用台灣的永續食材,「帶著想念」、「一切的初心」調理的煲飯、煲湯,也讓某部分登門消費的客人無法理解。為什麼香港人開的店沒有叉燒、鳳爪、燒賣或菠蘿飽?飲料沒有鴛鴦、絲襪奶茶還有凍檸茶?

讓她哭笑不得的還有店門口騎樓被違規停車、鄰居遛狗不清狗屎、廟會煙火沖天炮……看她貼文,我常在電腦另一頭捏把冷汗。從觀光客的角度來看,台灣最美的風景是人,但是要和最美的風景比鄰而居,好比古都老屋簷滴下來的雨,只能點點滴滴。

點點滴滴不好說,就像是你問一個台灣人東西好吃嗎?最近過得好嗎?對方若是回答「還好」,那是代表不好。這些那些幽微,一如像我這樣一個南部人,最討厭被人說講話有南部腔、有「台灣國語」,鄉親們又是怎麼看講話有外地口音的她呢?有時候,我真不敢想。

對異文化的想像有限,多數台灣人認識的香港,就侷限在香港他們三天兩夜旅拍照打卡的香港,台灣舌頭想尋找的香港美食鄉愁,和一個香港人的鄉愁有極大的落差。

六百萬的投資移民,單挑府城百年小吃,成本就很吃虧,「蝸篆居」從市中心民權路搬到東區外圍裕農路,市區感少一點了,房租降一點了,她說她會撐下去,直到撐不下去。

或許是消費習慣的問題,她是這樣觀察生意:「年輕人小資聚餐,愛吃洋食;中年人家庭聚餐,愛到熱炒店;長輩聚餐,要到有體面的中餐廳。我這種不中不西,看來文青又不完全文青的小店, 大家不知道有什麼吃,所以只有熟客才願意信任。」那麼做預約制私廚呢?她實驗了,窒礙難行。她說未來暫時不知道,算來算去還是成本,成本問題。

是傻瓜的故事?還是勇敢的故事?由別人去說。

「這兩年我一直回頭問自己,我有做到本來想做的事?綠色餐飲、土地關懷勉強算有成績;港台文化交流,『蝸篆居』已成為台灣人信任的空間平台」覺得自己不達標的地方呢?「我個人其實還沒有在台灣活得像已經在家裡,最懷念的,還是梅窩本來給我的環境,但我知道在那裡生活十年,就是培育出今天的一切。」耳疾是一個很大的警訊,逼她退守市中心,搬到台南東區外圍,有自己的後院,有土桂花、七里香,那種環境才讓她覺得自己在「生活」。

我帶著家人去她店裡吃飯,台灣食材、港式廚藝,到底是在吃什麼?煲湯使用熟木瓜、白木耳、南北杏、腰果來燉黑羽土雞爪,喝起來溫潤不燥。不久又看到她端出用台灣的有機荷葉,包成的荷葉飯,裡面包著來自澎湖小卷還有大澳蝦乾。心中暗嘆,蝦乾是這樣吃啊,也終於明白,原來荷葉飯不是只有糯米雞一種想像。

我看到化為廚娘的她忙進忙出,這一手撐起的店:近乎潔癖的白牆,拼貼著磁磚,中西合璧風格,一如香港文化,她用這間店,撐出家的輪廓。

「蝸篆居」一如她背在身上的殼,緩慢,用自己的速度,像是煲湯需要時間。我想到慧沁曾寫給我的煲湯方程式:第一蛋白質、第二海鮮、第三植物、第四甜一點的植物、第五藥材,五大訴求缺一不可。

離開以後,她也不曾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