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孚・蘭秀道

路上

作者簡介

游靜

香港大學英文及比較文學學士、紐約社會研究新校媒體系碩士、倫敦大學媒體藝術系博士、夏威夷大學性別研究博士後、紐約惠尼藝術館獨立研讀課程畢業生。現任教於香港嶺南大學文化研究系。三十年來為大小報刊寫下多種文化評論,同時創作詩、散文、電影等。著作有:文集《另起爐灶》、《裙拉褲甩》、評論集《性政治》、《性∕別光影:香港電影中的性與性別文化研究》。電影劇本《好郁》、詩集《不可能的家》、《大毛蛋》等。


 

我們總忘記大部分走過的路;有些卻是每天要走,不得不走。此生註定,綁在一起。每一次見工填表維修送貨這段關係都會被召喚,如一段天長地久甩不掉的婚姻。我本來不會認得這路。香港有很多屋苑每個屋苑每幢大樓花槽保安站停車格長一個樣,每條路似路非路。簕杜鵑修得像羅漢松,成了乖乖牌。兩個玻璃樽回收桶肩並肩,明明不孤單卻非常寂寞。是那種除非你必須每天走過否則一定不會記得最不顯眼的幾個街角,雖然她有個像樣的名字,不是那種又乍又打或急或甸的。別以為長期靠近這𥚃會秀氣如蘭,至少有點改善作用;蘭秀,不過是某位荷蘭皇室的姓氏。後來蘭秀王子做了英國國王所以愛爾蘭都柏林亦有蘭秀道更是喬哀斯的初戀勝地。常想,當英國失去了所有殖民地包括愛爾蘭那英國文學一科怎麼辦。幸好我不是圖書館管理員。據說荷蘭教科書教育小小公民荷蘭殖民並非侵略只為經商。英國國民教育好像也是這樣講鴉片戰爭。荷蘭確實是腳踏實地的民族,紐約的蘭秀道就在華爾街,當時蘭秀王子還在荷蘭而紐約是荷蘭殖民地叫新阿姆斯特丹。

當然妳不會知道這些,妳才不管愛爾蘭與英格蘭,阿姆斯特丹或紐約跟這裡有啥關係,但妳對戰爭與侵略很熟悉。或者,因爲妳很熟悉。所以,即使妳認得這條街的每一寸,每顆花每個回收桶,這個自以爲標誌著香港第一代中產的屋苑早已成為妳的一部分甩也甩不掉,即使這樣,妳有一部分卻永遠不被認為屬於,成不了中產,成不了香港。

嚴格來說,這不是一條街道。路上有三間診所兩間洗衣店兩間理髮店,報攤中藥店水電用品便利店海味店凍肉店茶餐廳,酒吧的旁邊來了一所幼兒英文補習社。最近開了一家叫Nail Bar 沒有中文名字的,下面還寫著Established 2000。門前羅列其八間分店,有兩間也是在一條名字帶蘭的路上。接受美國大通卡。藍色貼紙跟所有的英文及蘭,一起光耀著店面。老公去酒吧老婆去修甲孩子學英文公公婆婆挑海味藥材。吃過飯送妳到報攤後劈腿妳說去看花膠的價錢猶如股票。

那個手持一束花的女子,是在回家的路上還是往情人的居所?推著輪椅的移工,低頭看著灰硬的水泥路,想著家鄉的孩子?路上車不多但兩端都是上坡,推輪椅最費勁。一端是集團即食店,另一頭是油站。即食店關門裝修好一陣子圍板解封後變身一間貼近民意宣揚本土意識叫香港地的,猜是同一個廚房但價格何止提一成。香港地。陳生的保安亭從前是半開放有窗的小站,現在儼然成了大街上的透明劏房。新年要記得給陳生紅包,妳的優良傳統。不要小覷油站,沒有油站就沒有屋苑就沒有路。

茶餐廳,只此一家。最後一次出外吃飯,把輪椅一直推進來。今天老闆站在店前弄魚缸的水泵,晚上有人訂了的老鼠斑在𥚃面享受最後的幾刻鐘。進去時老闆抬抬眼,叫人有點擔心。干炒排骨河有豬肉的味道,全港少見。香港地就沒有。擔心有啥用。奶茶果然不對勁,這刻鐘不是老闆沖。出門前連忙向他眨眨眼。

第一次跌倒,在路上。據說血濺一地。頭撞在報攤旁的柱子上。救護車來時,妳嚷著要回家,不去啥醫院。醫生說,沒有見過這樣的老人。妳豎著大耳朵聽著,哼哼怪笑猶如得意。醫生這種年紀,沒有見過的可多呢。當然我不在。妳生命中所有最重要時刻,我都不在。

每次走這路,都慶幸可以離開。妳家,從來沒有停止,作為我的壓力,作為我費半生逃離的,起點。因為這起點,我走過無數的,名字無關痛癢的,無所謂起點或終點,有人歡呼更多人唾棄的路,然後,愈發頻密的,不斷回來。每次,同時,半只眼尾巴照顧逃逸的路線。直至,不能逃逸,因爲再沒回來的理由。

卻仍然需要理髮,就在油站隔壁。去年理髮師鑽研攝影,今年開始學習流動影音。他一只手拿剪刀,另一手握著電話叫我看他正在剪的旅遊錄像。剪得太碎了,我說。頭頂那撮可以再碎些 。剛站起來前一刻,他問:去看媽媽了?從回到這路我一直最怕的問題,終於來了。

推到路的盡頭,最後一次,就是來這,燙頭髮。兩天後,她帶著這髮型,離開每天走著的,如自由如牢籠的,最後一段。看著鏡中的頭髮看著妳,我微微,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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