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德道與台基廠頭條:Her Majesty and Chinese H(e)art

自08奧運移居北京後,每年某夜至凌晨,總學遊魂野鬼於大街溜躂,以一個人徒步之Ritual,悼念消忘。直至前年友人新買小牛電動車加入,迷途兜轉才探見廣場東側一片「新大陸」。一條可能是全北京最不北京之路,門口以繁體字刻「聖彌額爾天主堂」的與法國郵政局建築的歌德魅影,於暗角街頭更顯詭異。2017年11月撒離北京前,念念不忘的正是這條「東交民巷」,悼念的,原是因被聯軍佔領而西洋化的清末「殖民自治區」,還有作家張北海的民國二十六年北平。那個午後,風寒日曬,腦袋滿是小說《俠隱》非常電影感一幕:擁絕世武功海歸主角,易容回國本為報滅門之仇,那晚卻不得已,胸膛被塞把四五手槍硬接家國差事,開車護送他不知情的重要人物張自忠不落日本憲兵手。插美國旗的福特駛出東四北大街,經金魚胡同上王府井,橫過東長安街再入台基廠大街,目的地是東交民巷使館區的德國醫院。
逆小說路線走起,從人山人海的同仁醫院路口進,經過兩石獅鐵閘駐兵的神秘「總理衙門」、櫥窗有周恩來毛澤東的紅都中山裝店、不明所以的正義律師事務所、紅磚屋中國法院博物館、北京警察博物館,越向西行越靠近國家機器,北京市政府、最高人民法院,以及前世為涥親王「梁公府」的公安部。二次鴉片戰爭割了九龍也割出了京城,1861年3月26日,Union Jack於梁公府扯起,香港第二任輔政司卜魯斯(Frederick Bruce)抵達,成為英國首位駐京大清帝國公使。據半世紀前港大歷史系講師J. L. Cranmer-Byng所述(“The Old British Legation at Peking 1860-1959”),公使館最早訪客包括時任大清海關總稅務司羅拔.赫德(Robert Hart)。百多年前十九歲洋鬼奮青「北上打拼的勵志故事」,Mark O’Neill的《赫德傳——大清愛爾蘭重臣步上位高權重之路》已詳盡,真正的中英「黃金時代」,可謂始自有東方情結的赫德與崇洋的欽差大臣恭親王愛新覺羅.奕訢之無間合作。作為中英超級聯繫人兼滿清「開關人」打通中國與世界接軌脈絡,被天朝官員親暱「Our Hart」。可能真的深得中國人心,其京城官邸雖敵不過義和團暴徒反外國勢力之怒火,但石屎牆上刻的Rue Hart(赫德路),竟能捱過紅衛兵殃劫,小街早已易名台基廠頭條,但幾隻英文字,至今仍安好。赫德大宅及其主理的大清海關總署,還有旁邊的奧匈帝國公使館和Peking Club,今日已歸中國國際問題研究院和商務部。
心繫中國的赫德,於1911大清滅亡前二十日逝世,據老掌故考究,尖沙咀東林蔭路(East Avenue)在此前兩年才易名赫德道(Hart Avenue)。1854年坐上開往中國慢船之前,只途經維港三個月,當港督寶靈實習繙譯,大概連Our Hart自己也沒能預想,百多年後竟跟香港命脈相連:1983年7月12至13日,中英聯絡小組(第二階段第一輪)談判,選址就在台基廠頭條三號,原定保密的中英枱底交易,幸得港媒死纏爛打才得以曝光。「大批香港記者一大早就守候在英國駐華使館門前,他們一看到使館的汽車出了大門,就坐上出租車窮追不捨。為了不被甩掉,甚至不惜出高價讓司機闖紅燈,會談地點就這樣被記者發現。」內地傳媒和「香港問題」專家對此無不表示讚歎,「守候在北京台基廠頭條三號的香港記者相當敬業」(《香港問題談判始末》)。主權移交廿年之際,中英如何博弈交鋒又再被內媒大熱翻炒,就是沒你們香港人份兒的事,一如尖沙咀的赫德又與我們何干?1908年6月榮休回老家英國,七十三歲大清重臣離開拼搏半世人生的京城,再一次路過香江,並接受當時名為「南清早報」的SCMP訪問。受天朝任命「皇帝詔曰」百五周年的2013,《南華早報》一篇〈Affairs of Our Hart〉只寫八封風月不談政治,但不忘提醒讀者,這個始自大清的海關總稅務司一職,直至1949年12月最後一任撤退台灣時,都是由老外擔當。
從撤離北京台基廠回歸尖沙咀赫德,卻時空錯亂地失憶。八十年代末我在理工讀設計,活動範圍基本上從學校漆咸道南到做兼職店員的辰衝圖書,原來這間曾是《The Pillow Book》場景的樂道老書店今年亦已百歲。在此背後的漢口道一家舊式晒相舖,就有一位聲稱與溥儀同字輩、姓「愛親覺羅」的滿清後人老闆。身份證上的周興棠,曾為港英當皇家海軍,自父親遺言得悉身世多年以後,踏足舊稱「盛京」(Mukden)的奉天承運瀋陽尋根究底,那裡有座依八旗布局、更有滿蒙特色的故宮。從此,周興棠易裝「州棠」,店門掛牌「八旗相館」。那天專誠拜訪時,州棠正在照鏡刮鬍渣,自從「黃袍」加身、留條大辮招搖過市被網媒大事報導後,惹來「怪物」之名,所以他不開臉書不上網,懶管人家怎謾罵。我談及到訪緣起,事關前年寫北上香港電影人文章時,發現除惠英紅屬滿州正黃旗外,爾冬陞母親原來也是滿州鑲黃旗人,即秦沛姜大衛同是漢滿混血,個人對此課題特感興趣,尤其是近年香港總愛把「關懷小數族裔」掛在口邊時,這批早已「融入本土」的滿族後人反被遺漏,不像台灣八旗文化,把自身家世收納為一門學術研究專書。州棠告知,其實尚有不少知名人士如關之琳同樣來自滿旗,只是後人不把老祖宗當回事。
看似不合時宜的相舖,今日儼如「八旗會館」有滿清會員四十多人。打印電腦旁「白山黑水源流遠 金光紫氣滿乾坤」,供奉清太祖努爾哈齊和高祖多爾袞像。一位看似街坊的南亞裔青年進門,急著要沖印的相片,半小時後取。州棠說,1983年到此打工時,尖沙咀一帶,最多相機舖、沖印店,還有賣國貨公司那種抽紗織物的,因為大陸剛剛改革開放,鬼佬從中國回來,一次過冲百多筒菲林。不知其中有沒追逐中英暗戰的台基廠頭條故事?那天在辰衝櫥窗內較量的,有 黑暗時刻的邱吉爾、烈燄與怒人的特朗普,以及《Xi Jinping: The Governance of China》。
兜兜轉轉多年以後,對赫德道寶勒巷一帶印象,只能如同行友人所形容:陀地劈友!香港氣質有階級分野,油尖旺古惑仔勝過Rick’s Café的Colonial,經典只能框在銀河映像裡:亞士厘道《柔道龍虎榜》後巷高手過招、《PTU》金馬倫里寸爆行咇、 《奪命金》為大佬坤擺壽酒的寶勒巷彩年也結業、《黑社會》樂少大D「和談」後於金馬倫道金鑾大廈天台豪言拿下尖沙咀⋯⋯邊拍邊消失的,豈止香港殖民地貌風景,更是早已敗壞的百年江湖秩序與人心。那天發現隱於赫德道半世紀的「泰豊廔」(想起拍完《樹大招風》就關門的楓林小館),仍掛張大千題的古字作招牌,始于1961的正宗Peking Restaurant,銅爐炭鍋涮羊肉,山雨欲來太風流,真是《黑社會3》 或《龍頭鳳尾》絕妙場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