旺角・西洋菜南街

西洋菜南街尋人記

作者簡介

廖偉棠

全職作家,兼職攝影師、攝影雜誌《CAN》主編、文學雜誌《今天》詩歌編輯。曾獲香港青年文學獎,香港中文文學獎;台灣的時報文學獎,聯合報文學獎,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馬來西亞花蹤世界華文小說獎及創世紀詩獎。著有詩集《永夜》﹑《隨著魚們下沉》﹑《花園的角落,或角落的花園》、《手風琴裡的浪遊》、《波希米亞行路謠》、《苦天使》、《少年游》、《黑雨將至》、《和幽靈一起的香港漫遊》、《八尺雪意》、《半簿鬼語》等,攝影及雜文集《波希米亞中國》(合著)、《我們從此撤離,只留下光》、《衣錦夜行》,攝影集《孤獨的中國》、《巴黎無題劇照》,小說集《十八條小巷的戰爭遊戲》等。


 

我現在在台灣林口,一個高地最僻靜的一隅,想起香港旺角最熱鬧的地方。窗外是初夏的雨滴瀝不斷,風從遠處的樹梢蹓躂到近處的樹梢,然後遠離。旺角也有過極其稀罕的這樣寂靜時刻,下午兩點,西洋菜南街某個二樓書店,那人午飯歸來,拍著烏蠅。

最初是洪葉書店。有一把女聲,吊嗓子,清嗓子,然後來回書架之間,一唱三嘆來回斷續,依稀聽得是《蘇三起解》。「阿棠,你也聽京劇嗎?」她問。「我只聽過和現代音樂合作的京劇。」他說。「比如說?」「最近聽黃耀明《淫紅塵》,裡面洪朝豐唱的『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園』很驚艷。」「你竟然覺得他驚艷,哼⋯⋯」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他那時才遷移來香港兩個月,從來不看八卦的他,哪裡知道洪和葉是兩個人的縮寫,是一對「冤家」。離離合合多少次,未知是誰心中仍然牽掛。日後,她也從來沒跟他說起這個浪蕩子前夫,只偶爾說起在大埔尾同居的文青歲月,京劇也許是他們那時的維繫之一。他記在心裡,腦補許多片段,後來還寫過這麼一首詩:

「回到大埔尾,那裡有你們的八十年代
我想像的花果山、草葉集。
有人打功夫、練蛇形刁手,
晚上還做一個寫論文的農夫;
有夫妻對唱京劇,畫餅充飢,
後來只剩一個。
然後她獨自走到林村,
往許願樹上拋水袖,
樹上鑼鈸叮噹,螞蟻開戲了。
大樹死,他們弄來新的一棵,
那些沉重的願望不要再往上掛,
以後他們祈禱螞蟻啃噬生活。」

打功夫練蛇形刁手的,是詩人王良和,大埔尾往事就是有一天詩人來逛書店勾起的。而她的回憶,是在他離開書店七年後,書店結業那天她跟也認識他的女記者說起:「曾有個少年店員,十多歲,從內地來的,應徵時給她一本筆記,說明自己已讀了幾千本書,『即是考我啦,哈哈﹗』她倒笑得響亮。但懂書如此人,也不夠,『個性很強,會對銷售概念有影響。不同的文化背景,內地的對美國翻譯書很有興趣,也有幾年很風行,但香港不會熱起來的。』這少年,竟在桌上放了三本,甚至一次,趁她不在,整張桌子放滿大陸書﹗」

女記者知道是他,善意隱名為「少年」⋯⋯他跟書店的緣份只有一年多,期間他多次辭職她多次挽留,她還給他出版了在香港的第一本詩集,隨著魚們下沉,特意找了台灣的設計師設計封面。書店結業那一年,他接到了她久違的電話,要了他的地址,把剩下的幾百本詩集都送到了他家。

現在上網搜索她的名字,跳過無數她的前夫的荒唐史、懺情史,只找到一張她是以一個普通香港人接受採訪的照片。那是2014年我們摧心折魄的那個冬天過去後半年,2015年6月23日,新聞標題是「添美新村清場前夕女村民:留守至最後一刻」,照片是她微笑、疲憊、仍有點驕傲。這樣的執著是她的性格無誤,而總是先行撤退的我,多少次回來、走過這一批最後佔領著政府總部前面行人道的帳篷,為什麼沒有和她擦肩而過?

1999年,那人和朋友們在西洋菜南街建立起另一家書店的時候,也沒有和一樓之隔的她擦肩而過。他仍然在一點去通菜街的大家樂吃午飯,他喜歡吃飯的時候讀一本詩集而不被侍應打攪,所以他不去茶餐廳只去大家樂。然後,兩點回到二樓的書店,拍拍烏蠅。

不同的是,以前他會播放The Doors,跟她的崑曲較勁。現在,他只播放Miles Davis,跟自己較勁。那張Kind of Blue,倒是他洪葉書店時期饒有意義的紀念品。那時有另一個穿著和笑容都很像現在所謂佛系青年的男子,常常在下班後攀上西洋菜南街這些貼滿新書封面(當然是他貼的)的窄樓梯,來找他聊佛陀、印度音樂和爵士樂。

一次,佛系青年盛意借給他三張自己的珍藏CD,一張Kind of Blue、一張Ravi Shankar 的西塔琴專輯The Sounds of India,一張姜夔古曲古琴演奏⋯⋯一個星期後,佛系青年說自家供樓出了問題,就是成為那人所不懂的「負資產」了,那人剛剛出糧,慷慨地借出了微薄工資的一半。

「我至今感激把這張碟借給我然後跟我借了四千塊錢然後失蹤了的那位騙子朋友,這四千塊學費交得很值。《Kind of Blue》是Modal jazz的經典,很適合入門,在你毫無反抗力的情況下把你帶到一個深遠冷峻的無人之境,可以說Miles Davis也是一位偉大的騙子⋯⋯」二十年後,那人成了一個樂評人,在一篇樂評裡這樣感謝佛系青年。

但當年不是這樣,他再也打不通佛系青年的電話時,臉色刷白,無心工作。她拍拍他肩膀,說:「香港有很多這樣的人,也許他並不是騙子,只是一個沒辦法的淪落人。」日後,她的前夫成為眾矢之的時,她也這樣跟自己說吧?然後她又容納了浪子歸。

漸漸地,走上那條貼滿新書封面的窄樓梯來找他的人更多了,而且都是詩人、不是騙子。因為那人很天真的,在書與書的封面之間,貼上了他喜歡的詩人如龐德、里爾克的肖像,在肖像與肖像之間,貼上了他自己寫的和書店有關的詩。

有一天走上來的一個高個子,興沖沖握住那人的手,問他:「樓梯上的詩是你寫的嗎?你是西川?」他又尷尬又驕傲,他只是在詩的題目下面引了一句西川的詩而已。後來高個子帶他認識了他詩社的同人,再後來他們打算辦一間書店,就把從洪葉書店辭職大半年居家寫作的他,找了出來做他們的合作者。

葉小姐、桂好,如果沒記錯,在我們籌辦新書店前夕,我和她在洪葉書店的倉庫見了最後一面,她把她的書五折批發給我。後來,他、她、他們都漸漸從我的生命中失蹤離去,如果有一天我回到面目全非的西洋菜南街,貼一張尋人啟事,我能找到哪一個Ta呢?

我現在在台灣林口,中年最僻靜的一隅,想起在香港西洋菜南街我最熱鬧的青春。還有很多流火墜落,還有很多失去的夢在以那些冰冷的火取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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