蛻皮

當我經過裕民坊,發現裕華大廈和國泰大樓這幾座廢墟仍舊固執地矗立在市中心,小販和舊鋪仍寄居於這幾棟早該化為塵土的危樓之下,我逐漸明白「重建」也許是個漫長而持久的謊言。
我曾以為「重建」是件美好的事。那時家裡的大人和附近的鄰里都說,重建之後觀塘就會變成新市區,住舊樓的可以搬去新建的公屋,還可以拿到一大筆賠償金。我隱隱約約記得那時的傳單與巴士站牌的廣告,都是觀塘重建之後的規劃藍圖。那年我小六,偶爾還會在裕民坊後面的小巴站看到來自不同地方的「企街」。
我住過幾年的宜安街和裕民坊僅隔了兩條街,恰好就不在重建的範圍。假如市中心重建完成,重新規劃要再等十二年。那時沒有人會想過,觀塘除了兀突地多了幾棟高尚住宅外,其實並沒有什麼大變。我也不太記得當時家裡的大人到底是慶幸還是可惜,那時我正在忙著升中考試。
宜安街有幾間龍蛇混雜的海鮮菜館、幾間不斷易手但似乎都是同一批人在經營的飛髮鋪、直通荃灣的通宵小巴站、一間成績不錯但經常傳出老師虐待學生的天主教小學和一個規劃失敗導致人流極少而且冷氣過大的小型街市。要說有什麼特別的話,就是這條街上有多達四間的蛇羮店。
我母親特別愛吃蛇羮,冬天幾乎每個星期都要吃一次。四間蛇店裡,她最喜歡去叫娟姐的中年女人開的那間,說那裡料多而且新鮮。娟姐聲線沙啞,每次經過都會很熱情地叫賣:「滋補蛇羮,四十蚊一碗……」
一碗蛇羮由蛇肉、雞耳、木耳、川芎煮成,附送一碗黑漆漆的蛇湯。份量不多,價錢不便宜,味道其實也只是尚可而已,但每到冬天這裡就會有形形式式的人來「滋補」一下。
我在那裡吃了很多碗蛇羹,但一次都沒有見過活生生的蛇。據說沙士之後香港政府就禁止了活蛇交易,蛇肉全部要用冰鮮的,但店裡還是還是放著鐵製的活蛇箱,像個生鏽的大抽屜。有那麼一兩個深夜,我見過他們「落貨」。一包包冰鮮蛇肉壓縮在真空包裝裡,像條綑起來的粉紅色皮帶。
搬離觀塘好幾年後的某次聚餐,住在鄰街的舅舅說,宜安街賣蛇羹的娟姐原來跟他住在同一棟大廈。有次搭電梯的時候發現她不知患了什麼皮膚病,一撓一抓就會有大塊大塊的頭皮掉下來。舅舅說後來他都不敢再幫襯娟姐,改吃對面的那間老龐。我記得母親那時的臉色很難看,這些事情真的是唔知好過知。但舅舅說得太煞有介事,我們之後的確都沒有再光顧過娟姐。
後來在某本飲食雜誌上,我讀到娟姐蛇羮店的一篇報導,那是一篇寫得很好的採訪。寫娟姐小時候在東莞鄉下,沒有食物,於是只得捉蛇充飢,來港後一人獨力撫養全家,好不容易近年終於打響名堂,丈夫卻出軌的苦難身世。娟姐辛勤工作,但卻一輩子都沒有離開過觀塘。報導連她二仔小時候與蛇同住一屋,被蛇仔咬的過程都寫得很細緻。觀塘重建後,她們被逼從裕民坊一帶搬到宜安街附近重新經營。透過那篇採訪,我才重新認識娟姐和她那些見過很多次的家人。
很多年前無線電視曾在深夜時段播放過一套叫《奇幻潮》的靈異故事劇集。
我一直記得其中一集的內容。
父母因為火災離世,倖存下來的女孩寄住在遠房親戚家中。親戚對她很好,但有些奇怪的生活習性,譬如住在陰涼的郊外,只吃生冷的食物,屋裡的溫度也異常地低。小表妹喜歡黏著她,跟她示好,但方法是用舌頭舔她的臉……
女孩愈想愈覺得不妥,最後才發現原來這個「遠房親戚」是蛇妖化身來尋仇。因為女孩父母經營蛇羮店多年,宰殺過不少蛇。蛇於是籠子裡爬出來,放火燒死他們,並打算將他們的女兒最終也養成一條「人蛇」。
畫面最後那幕,女孩伸出分叉的蛇舌,舔了一下嘴角,瞳孔逐漸變成深綠色……
很多年後的某個下午,宜安街發生了一宗很大的火災,火大到整條街都感受到熱氣。黑煙從那些僭建的房子裡冒出,消防車始終沒有到來。我急忙跑到蛇羮店,見到娟姐邊煮蛇羮,邊撓著頭皮,銀色的細屑片一塊一塊,緩慢而刻意地掉進鍋裡,和蛇肉、雞耳、木耳、川芎攪混在一起。
娟姐舀起滿滿一大碗,又開始她沙啞的叫賣:「滋補蛇羮,四十蚊一碗……」
我逐漸了解到「觀塘重建」,也許只是個殘缺的文法:未來完成式。舊觀塘像塊要蛻不蛻的死皮,始終緊緊地包裹著光鮮而濕潤的鱗片。
若干年後我在台灣的新竹市讀書。大學宿舍附近有座十八尖山,據說夏秋之交,蛇特別多。舍監告訴我們要小心不要往草叢區域走,因為真的會被咬,還給我們看蛇的海報,教我們辨認雨傘節、百步蛇和鎖鏈蛇,被咬傷後應該如何做急救。身邊有幾個聽不下去的男生說,不確定有沒有蛇,但宿舍裡的魯蛇肯定有一大堆。有時我經過草叢,會聽到微弱的嘶嘶聲,我想我是渴望見到蛇的。
我後來搬離宿舍,現在住的地方仍然很接近十八尖山,但仍舊一次都沒見過活生生的蛇。我的意思是,那種會蛻皮,會吐信子,在地下滑動時會有嘶嘶聲的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