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營盤・第三街

第三街的第三人

作者簡介

胡晴舫

胡晴舫,台北出生,台大外文系畢業,美國戲劇碩士。寫作包括散文、小說、文化評論。固定專欄發表於兩岸三地以及新加坡各大中文媒體。作品《第三人》獲第37屆「金鼎獎」圖書類文學獎,其他作品包括《旅人》、《城市的憂鬱》、《濫情者》、《無名者》等等。曾旅居不同城市,包括東京、巴黎、紐約,現居香港,為台灣文化部駐香港機構「光華新聞文化中心」主任。


 

世上,存在著無數條這樣的小街。這條小街,通常毫不起眼,也不怎麼長,座落幾間缺乏特色的樓房,看起來不新穎但也不夠歷史,像大型紙箱子放在路邊。街面開了一些樸實的小店,賣些長相不算出色的水果、亮度不夠的家用燈泡、滋味普通的熱食,一般人不會路過,因為沒有表演場所、沒有購物商場、沒有辦公大樓,天天只是一些熟悉的街坊鄰居出入,白天匆忙出去上班辦事,入夜之後拖著疲憊身軀回家看電視睡覺,隨手在水果店挑幾顆灰撲撲的柑橘,從熱食店打包已經冷掉的食物走。

大部分小舖都是家族經營,老闆全家大小就在店裡看電視,店面通常開到他們準備上床睡覺為止。這條街是他們的王國,他們既是這條街的主人、也是守衛,他們看護這條街。當他們拉下鐵門,關掉最後一盞燈,走上他們樓上的床鋪時,整條街就會陷入一片寧靜的黑暗,那時,這條街好像置入了另一個平行宇宙,景色不變,空氣卻已不同。黑夜其實是美麗的深藍色,周圍景物於是彷彿沈入廣袤大海裡,無聲,一切慢動作,夢遊似地,事物失去了堅實感。

偶而,街貓輕輕越過屋頂。沒有街燈的這條小街,所有人在樓上安心地沈睡著,包括你。因為,這是你的街,你的家。你在這座城市每天出發的起點,每天抵達的終點。

如此一條街,世上數不清,就像熱帶岩礁,似乎看起來全都一模一樣,毫無特色,叫不出名字因為叫什麼名字都一樣容易遺忘,卻各自養了一大群生物,魚、蝦、烏龜、海星、藻類、水母……他們依賴這片岩礁生存,即便這片岩礁未見得提供豐富的生活資源,有時甚至有點貧瘠,但,卻足以讓他們安適立足。生活是一種安心的慣性。

當都市統治階級喜歡將城市當作自己的後院一樣替每條街道取名字,皇后大道、拉法葉大道、中正路,這條無名小街(卻是你的世界的全部)因為實在太微不足道,位置不在明亮熱鬧的市中心,居民沒有什麼顯赫的名望還是富貴的身家,他們根本沒花什麼氣力,只叫第一街、東街、還是後街。

每當我聽見這樣的街名「第二街」、「西街」、「第三大道」,我都會好奇這個次序是從何開始算起。既然叫「東邊街」、「西邊街」,那麼,一定表示這是某個「中心」的東邊和西邊,也暗示了這條街的邊緣性。它不是中心,它只是中心右邊數過來的第十四條街。既然是「高街」,那麼一定相對於某處,這條街屬於高處。我也喜歡這種命名的隨意,整座曼哈頓幾乎全是數字,第一大道、第二大道、西四街、東十四街,四十二街、五十四街,沒有偉人的陰影、不扛歷史的包袱。只是一條街,像我們的身分證號碼,有點機械性的冷酷,卻也有去人情的平等。

在曼哈頓,有一條「第三街」,在香港也有一條「第三街」。我住在這兩座城市時,「第三街」都是熟悉的。我這個永恆的第三人住在第三街附近,只能說恰得其所。當我各自住在這兩條「第三街」附近的時期,他們皆屬於老舊的街區,居民就像魚群忙碌生活著,很有活力,充滿生命的密度。城市的中心,所謂的「世界」在街坊之外,這裡只是我以及我的生活。「第三街」既屬於這座城市的一部分,又自成一個世界,每一個住在第三街的居民寄身於這座城市,但,我們不擁有這座城市。雖然我們每天在城市的街道上廝殺,回到第三街時,我們就像從城市戰場上撤退的傷兵,在這條小街上安靜舔著傷口,隔日再戰。

大部分的城市人可能皆是住在「第三街」的「第三人」。既是這座城市的一份子,又常常置身事外,之所以時常擁有這種內部局外人的心情。

但我們畢竟每天都棲身在這座城市。就在第三街,每晚沈浸在那股甜美的藍色憂鬱裡,打鼾入眠。在人生的某個時刻,我們必須在每項公家機關、銀行、稅務局、手機店、健身房、連鎖超市會員卡上面填寫第三街的地址,註冊自己在這座城市的居民資格。直到地址失效的那一天。我們從這座城市消失的時候。

當我回到第三街時,連那些小店也消失了。城市空間有限,人口與資金不斷湧入,那些原本無人聞問但卻是許多人生活的全部的舊城區一夜之間成了炙手可熱的新興社區。人們談論第三街的口氣,彷彿那是角逐奧斯卡的熱門大片、最新一季的浪漫男裝打扮、最新一代的蘋果手機,彷彿那條街以前並不存在於這座城市裡,最近才被收納進來的城市土地,或,應該說那條街本來深埋在城市的下層土壤裡,最近才被剛剛挖掘出土,古代遺物當作新發現被擺在市場上的櫥窗裡,供人們玩賞評論。

外來客多了,地段漲了,他們帶來咖啡館、畫廊、法國餐廳、蘋果電腦、時裝店。那些家族小店的經營者、第三街的主人發現,與其自己辛苦從早上九點開店到晚上十點只賣出幾根胡蘿蔔,不如租給一間酒吧的收入的十分之一。他們帶著他們的新收入和他們的孩子去別的地方重新開始另一套生活。

第三街不再是無關緊要的第三街,而是那條「第三街」,大家都要去的第三街。他們叫這個轉變為城市的「縉紳化」,升級了,漂亮了,有趣了。誰說街道不能脫胎換骨。

我將不認識我的街道。而我應該為此感到悲傷嗎?我從來不曾真正擁有它。我只感激它曾收留過我,讓我在這座城市裡有處落腳。而過往的第三街,就像那段永久遺落的夏日戀情,不存在城市的土地,只能深埋於心靈的土壤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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