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願道

一條沒特色的街道是怎樣的呢?卡繆在《鼠疫》中這樣形容一個沒特色的城市:
「怎麼能使人想像出一座既無鴿子,又無樹木,更無花園的城市?怎麼能使人想像在那裡,既看不到飛鳥展翅,又聽不到樹葉的沙沙聲,總之這是一個毫無特點的地方?在這個城市裡,只有觀察天空才能看出季節的變化。只有那清新的空氣,小販從郊區運來的一籃籃的鮮花才帶來春天的信息,這裡的春天是在市場上出售的。夏天,烈日烤炙著過分乾燥的房屋,使牆壁蒙上了一層灰色的塵埃,人們如果不放下百葉窗就沒法過日子。但到了秋天,卻是大雨滂淪,下得滿城都是泥漿。直到冬天來臨,才出現晴朗的天氣。」
巴黎近郊的聖佐治德輔道(Rue des Vœux Saint Georges)大概就是這樣一條街道,沒有最顯出巴黎特色的林蔭大道和豪斯曼式樓房,沒有鴿子成群成群地略過,四季的交替只有觀察天空才能看得出來。當然,你更加不會看到這裡的人怎樣生活,怎樣相愛,又怎樣死去,因為這條街基本上是一條繞著新城勒魯瓦港(Port de Villeneuve Le Roi) 的工業街道。街上立著的最大建築物是椅面窗簾維修店、汽車維修廠、軟管供應廠、船舶經銷商和資源回修站。而隔著這些工廠和商店的,是幾塊長了野草和稀落樹木的空地。
或許,這條街道也曾在法國歷史上留下一丁半點的痕跡,畢竟它所處的地區鄰近巴黎,因而多次成為法國士兵抵抗外敵的戰地。或許,在那間椅面窗簾維修店前,我們可能也會聽到像莫泊桑《修軟椅墊的女人》那種堅貞的愛情故事。或許,離街道不遠的新城勒魯瓦港,也像大仲馬《基督山伯爵》筆下的馬賽港一樣,是某個法國文學故事的傳奇舞台。然而,單從街道現時的外貌看來,這些或許是全然看不到的。
同樣叫德輔道,香港的德輔道卻精彩得多了。先不論其他,它的名字便賦予了它一定的獨特性:「德輔道」可能是香港唯一一個以法文命名的街道。而德輔(des Vœux)一詞,是香港第十任港督─一個祖上來自法國北部,後來移居英國的人的家族姓氏。德輔道西段的前身是「寶靈海旁西」,日佔時期,德輔道被改名為「昭和通」。寶靈、德輔、昭和,單從名字的多番變化,你便知道這條街道與香港的歷史緊密地扣在一起。事實上,沿著德輔道中和德輔道西附近,我們的確可以看到香港現存一批最古舊的建築物,如西港城、西區警署、香港終審法院大樓、德輔道西207號唐樓等。西港城建於1906年,前身是舊上環街市的北座大樓;西區警署建於1902年,前身是海員宿舍;香港終審法院大樓建於1912年,前身是香港立法院大樓,日佔時期曾被徵用為日本憲兵總部;德輔道西207號唐樓建於1921年,樓下地舖多次易主。你看,這些德輔道的古舊建築物,就和它們所處身的街道一樣,都有各種各樣的前世今生,都藏著說不盡的香港歷史故事。
巴黎近郊的德輔道盡頭,有一個家庭宴會舞廳。這可能是這條街道最大的特點。畢竟,在一大片象徵著科技、工業文明與現代性的建築群中,有這麼一個擁抱傳統價值的空間,對比必然是明顯的。未來主義的代表人物馬里內蒂(Marinetti) 呼籲文學藝術要全面反對傳統,頌揚機器、技術、速度、暴力和競爭,未來主義的詩人不厭其煩地歌頌船塢、工地、工廠、橋樑、飛機和勞動者。這條街道上,不同工廠傳出來的機械聲、路上飛馳而過的車輛的聲音、船舶廠工人的呼喝聲,在未來主義詩人聽來,應該是世上最動聽的交響樂,因為它象徵著文明與進步。而那個家庭宴會舞廳傳出來的古典樂曲,大概是一種跟不上歷史節奏的錯調,就像《傾城之戀》開首那支走了板的歌,那把跟不上生命的胡琴。
香港德輔道最特別的聲音可能是電車的叮叮聲,因為電車是港島區特有的交通工具,它自1904年開始便在港島北區沿海岸線行走。《胭脂扣》中的如花三十年代殉情,八十年代回魂來到陽間,她也說:「我最熟悉的也只是電車。」然而,二十世紀初象徵著先進與現代的電車,隔了五十年,反而是懷舊情致的表現。小說有這一段:「電車沒有來。也許它快要被淘汰了,故敷衍地悵惘地苟活着。人們記得電車悠悠的好處嗎?人們有時間記得嗎?」如花回陽八天,臨別破執時輕輕一問:「不知道我再來的時候,還有沒有電車?」有的,電車到了現在仍好好地在街道上敲著它的叮叮聲。劉以鬯約在二千年寫了一篇散文,叫《九十八歲的電車》,寫的就是電車的聲音,其中一段說:「九十八歲的電車不再用嘹亮的玎玎朗誦古體詩,為了突出自己,決定在嘈雜的噪音中改吹喇叭。」當中寫的其實是香港回歸後,電車一度以「笛笛」聲代替「叮叮」聲一事。
德輔道除了叮叮聲外,海味乾貨也是特別的,因為德輔道西一帶有很多經營海味批發生意,兼營零售的商店,構成上環海味街的一部分。不過同樣是香港傳統,叮叮聲和海味乾貨在法國人眼中應該有不同的評價。前者是法國人喜歡的。畢竟,自波特萊爾的《惡之華》和《巴黎的憂鬱》一出,巴黎人就某程度等同了漫遊者,而叮叮便宜的車費與緩慢的節奏,其實很符合巴黎人的閒逛美學,或許他們在電車上也吟著「也許你我終將行縱不明/但你該知道我曾因你動情…….我的心不為誰而停留/而心總要為誰而跳動」的詩句。至於海味,我就曾經見過一個「法國人在香港」的網上群體,對香港人在街上曬魚翅不甚理解,認為香港人竟然公然把自己的殘忍暴露於日光之下。我想,法國人大概是無法體會香港老一代對海味的執迷了。
話說回來,Des Vœux 在法文是一個不常見的姓氏,它同時也是祝願的意思,如同於英文的wishes,所以如果不用音譯而是用意譯,德輔道可以叫祝願道。祝願甚麼呢?嗯,祝願不論是這邊的精彩或那邊的平靜,生活都仍有一點摯愛的東西。
「在這些平庸中 生活顯然已被
虛度,然而還有這樣的日子
當每個街角把它自身轉換成
一個陽光照耀的驚奇、一幅畫或一個警句,
停靠在集市旁的獨木舟、港口的蔚藍、
營房。仍然有這麼多值得寫,都值得讚美。」
—-Derek Walcott 《沒有還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