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營盤・皇后大道西

皇后貶謫大道西

作者簡介

惟得

散文及小說作者,也從事翻譯,現居加拿大。著有短篇小說集《請坐》;散文集《字的華爾滋》;電影散文集《戲謔麥加芬》。


 

既然溫哥華承傳「北地荷里活」的美譽,若要拍攝獅門橋發生交通意外的情景,不妨考慮鳥瞰角度,鏡頭下獅子頭拖着大不掉的恐龍尾巴。過往客居加州,無論撞車翻車,不到半小時,當地的公路巡警已經清理現場,加拿大皇家騎警卻是慢工出細貨,似乎要借堪富利保加的口音扮演私家偵探,非把肇事原因查個水落石出不肯罷休,往往一蹉跎就是數小時,平時橋頭三線調撥車道已經不大通暢,封鎖後只網開一條生路讓來往的車輛過橋,鐵甲雄師只好相擁在恐龍尾巴跳龜步舞,要是交通意外加上跳橋自殺,車主惟有專心一意在鐵皮廂裡高唱歡樂今宵。

平日駕車照顧我出入平安的是夥伴,我無事可做,塞車最佳的娛樂是打瞌睡,希望一覺醒來,惡魘都遺留在夢裡,人算不如天算,那天車到喬治亞西街便寸步難行,我強迫自己小寐半小時,醒來後車子還是原封不動。都說溫哥華的美在於山水,我更鍾情鋼筋水泥旁突然的公共藝術。離溫哥華美術館不遠,左邊的馬路,平地冒起三尊西裝雕塑,趕不及打探藝術家的名字,腦中串連五年前朱銘在香港的展覽《刻畫人間》,畢挺西裝裡並沒有露出頭和手腳,雕塑不妨喚作《只敬羅衣不敬人》。右邊「狂人塔」門前散佈的白色雲石雕塑,倒認得是黃致陽的《座千峰》,斬件的雕塑形象各異——白兔頭、蝸牛、蛋……。本來像處子般靜靜俯伏地面,精雕的水紋佈滿全身,倒提供動若脫兔的錯覺,繁忙的街道擺設帶點禪修的雕塑,有種鎮定人心的意圖,這天看在我眼裡卻完全失靈,此刻我最想念的是史丹利公園入口Rodney Graham的《空氣動力學原型》,不銹鋼的抽象雕塑,拉拉扯扯到三十五呎的高度,略見模型滑翔機的雛型,固然在幽禁中特別渴望飛翔,雕塑在望,暗示離家又近了幾步。

 

望天打卦始終是塞車時自我安慰的姿勢,我更想推開銅門鐵壁,到外面伸一個懶腰,然而久居北溫,有私家車接送,舒活筋骨已經是一種奢侈。我開始懷念香港的歲月,青少年時住在灣仔,晚飯後信步從天樂里到維多利亞公園,溜入戲院看即將上映的畫片、瀏覽擺賣的地攤、留心欣賞戶外表演,真是一種享受。隨夥伴移居美加,香港的家人喬遷西營盤,每次探親,皇后大道西就是我仰觀俯察的首選。夥伴可不是這樣想,轎車一如褓姆,自幼把他嬌寵,步行等於體罰。記得他初來香港,一天我上班,他想到英皇道找一間攝影器材公司,我直覺英皇道在北角,提議他過了天后廟道便下車,不知道英皇道蜿蜒直達筲箕灣,夥伴枉走了四公里路,自覺矮了數吋,每次提起英皇道,總取笑我是迷途的山寨羊。這些年陪我返港,由有車階級降為行人,他已經滿腹委屈,嚐過英皇道的苦果,再要他走皇后大道西,簡直像金枝玉葉貶落凡塵。我靈機一動,提議到皇后大道西買廉價鞋。夥伴是利他主義者,可以一擲千金請友人豪宴,對於隨身衣物卻極為節儉,廉價鞋倒是他愛聽的方言。其實我也不過大半年前在附近看到「業主狂加租」和「結業大出血」的字條,滄海桑田,誰知道鞋店是否苟延殘喘?然而我一意遊走皇后大道西,即管用廉價鞋作為利誘他的胡蘿蔔加大棒。

下塌的酒店近水街,攀過斜坡就是皇后大道西,這邊廂的超級市場和水果店,記得曾和母親多次出入。母親嗜好一盅兩件,風雨不改,我回港探望,一個節目便是伴她品嚐點心,事前先到兩間店鋪,訂購鮮肉與橙。「肉要瘦、橙要甜」,就是她基本的要求,沒有親自揀擇,把責任都交託店員手中,付款過後,暫把貨品寄存在店鋪,茗茶之後再來領取,對街坊有絕對的信任。當時母親已經五十多歲,店員依然笑喚她為「靚太」,她也回敬「大老細」和「事頭婆」的稱謂,毗鄰而居,不致勾肩搭背上茶樓,依然珍惜天涯間的一點善意。母親初患認知障礙症,依然堅持上街,菲傭恐怕她在市場滑倒,托孤到斜對面的尼斯餐廳,買過餸菜再把母親領回,風水輪流轉,母親倒成了以前她寄存的貨品。餐廳頗為繁忙,伙計還是對母親照顧周到,從來沒有出事。母親喜歡熱鬧,友人偶爾投其所好,帶她去看粵劇,思緒混淆之後,她忘記了提供娛樂的劇場,一意惦記餐廳的名字,午夜夢迴,喃喃自語:「幾時去尼斯睇大戲?」母親從未踏足法國,竟然約得馬蒂斯會晤白雪仙,亂夢裡有野獸派的神采。母親已經謝世,超級市場、水果店和餐廳依然照常營業,門開處洩露我對母親的回憶。夥伴沒有我的感情負荷,來到皇后大道西,遇上肩摩轂擊,幾乎想閃避一旁,等到人流過去才舉步。夥伴縱是身嬌,並未肉貴,一位老婆婆推着紙皮車過馬路,我視作等閒的街景,他已經一個箭步竄過去,像千里護貞娘般保送她到回收站打扎場。

經過仿金磚砌的酒店,幾乎一腳踩碎鋪在行人路的花膠,不禁埋怨海味店的東主把大路據為私有。夥伴的巧思卻點擊華妲的《艾麗絲的沙灘》,影片裡華妲僱人從塞納河畔運來整整六貨車的細沙,撒在巴黎的家門前,再搬來一張張沙灘椅,遠在天邊的海浴場就近在眼前,焦躁的市廛頓時吹送習習薰風。酒店是否想與海味店密謀,製造渡假區的幻象?平心靜氣再看花膠,多躺在圓形的竹篩上,其餘的仰臥在白色的紙張,彷彿真的來到海邊,翻出一張沙灘巾,接受陽光的滋潤。曬日光浴的軀體本來淺黃色,有些中央卻呈深褐色,彷彿真是給太陽燒焦。花膠大模大樣躺在街頭,會不會被人順手牽羊?海味店的東主似乎不在意,全心信任街坊的操守。竹篩透孔,花膠躺在上面,只能承接地氣,偶而吸納過路人踢起的塵埃,大雨滂沱的日子,說不準更淋得一身落泊,令人想起草根文化,與大地同聲同氣,吸盡日月的精華。

 

教堂鐘聲在遠方敲響,沿着皇后大道西走過去,是一間間販賣佛具的店鋪,其中一間着意投香港人所好,梁上地面的物事都染紅色,一團火彷彿從裡面燒出來,映得招牌滿臉紅光,櫃檯上一隻隻金色的富貴貓在風中招手。門前更掛著各式各樣的燈籠,紅色橙色黃色,未曾過節,已經喜氣洋洋。另一間吊在門前販賣的卻是紙紮祭品,幼時看過竹造的金童玉女和奈何橋,回家幾乎發惡夢,現時看到用紙板砌起來的冷氣機、熱水爐、電飯煲以致錄影機,只令我想起港產鬧劇,笑說地底的先人都洋化起來,夥伴反問我們為甚麼約定俗成都把先人打進地獄?如果他們一步登天,就不用勞煩人間的子孫了。佛具店之間似乎有君子協定,這一間專營塵世的紅事,那一間料理身後的白事,河水不犯井水,數代的業務,隨著時代嬗遞,也會變通,店鋪就照顧到環境衛生,多售賣只發微煙的一種環保檀香,店裡一尊觀音像,悠然觀照世情變幻。

 

近巴士站有幾家店鋪,風琴式的灰鐵閘奏不出一首凱歌,其中一間似乎就是關門大吉的鞋店,夥伴遊興正濃,我就不動聲色,船到雀仔橋頭自然直,快抵上環,果然有平價的鞋店迎迓路旁。我問夥伴對皇后大道西的印象,他反問我走下坡是否電車路,見我點頭,連忙建議:「Let’s take the tram back to the hotel. 」

羅馬不是一日建成。

改天我心謀再訪皇后大道西,想起夥伴隨身攜帶的攝影器材,又找到作香餌的胡蘿蔔加大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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