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仙

我在香港大角咀住過三個月,那恰好是一整個春天,殘酷的春天,黃梅天,感覺無止無盡的下雨,因為街道比起台北窄小,高樓矗立,人走在街上,好像被承載黃色培養液裡的草履蟲。那一帶是老區,樓面比較舊,一樓全是老時光的五金材料行,有非常長的鋼條、石瓦波浪板、木材、大片鋼板、各種尺寸的塑料筒………,但所有的老闆,都是一些老人,連大貨車來卸貨,那打著赤膊肌肉蕡張扛鋼條的,都是白髮老頭。我每天要走一段路,去旺角搭地鐵,會經過一座傳統市場,各種在台灣不熟悉的菜葉,那個種層次,捲葉翻皺的綠色,像莫內的畫;還有一些油黃蠟赤,鐵鉤懸吊的燒雞燒鴨,空氣中濃郁的腥味,這一段路,也多是老人,或是市集討生活的老人,在那樣的雨光中,總有一種憂鬱、斷腸之感。但那一帶街道名稱超清新可愛:槐樹街、柏樹街、櫸樹街、松樹街、楓樹街,還有董啟章小說《天工開物》中,童年阿爸車間的榆樹街。我整個被這些街道名稱迷住了,要想來自台北的我,所有街道不外乎一個遙遠逃難的夢,一張中國地圖:杭州南路、南京東路、金華街、麗水街、青島東路、重慶南路、迪化街、廣州街……,一種軍事地圖的縱橫布局。完全陌生的這些,樹的名稱的街區,真是美麗極了。其實我住的那一區,附近有個殯儀館,當時心裡毛毛的,那租的套房在七樓,是棟老樓,電梯緩慢有遲鈍聲響,樓層走道光線極暗,各家鐵門外地上還放著插了香的小爐,這或是香港人無甚稀奇的老習俗,但我就是總想到香港鬼片,心裡每發毛。但後來發現了這些美麗名字的街名,我的心好像就舒展放鬆了。
因為要找台北與香港相同路名,我心裡很悲觀,實則我非常熟悉的巷弄咖啡屋,小書店,小骨董鋪錯落相間,日式老屋綠光淹漫的這帶,名字全是大陸江浙的市鎮:青田街、溫州街、泰順街、麗水街、龍泉街、雲和街。這非常美,但香港必沒有能對應的街道啊。在維基百科「香港街道名稱」找到了和台北對應的街名:「北京道」,臺北則是「北平東路」,這好像是個港台和大陸情感張力的奇幻街道對比:北京道在尖沙咀,在九龍公園旁邊,說來我幾年前跟妻旅遊香港時,這一帶算熟,好像也在那找許留山吃芒果撈,有次我重感冒,每天都在這街上一間龜苓膏老舖,喝一杯熱騰騰苦極了的感冒茶,後來竟沒吃西藥就好了。台北的北平東路則有一個國際藝術村,我有幾次參加在那兒的活動,但那裡是個被截斷的區域,以前可能是鐵道旁的貨棧集散地,感覺空蕩蕩沒有老區時光的積澱。大約隔著忠孝東路另一側,就是許多好吃老店聚集的杭州南路尾,我高中讀的成功高中就在那區。
香港有些街名真是美麗,譬如浣紗街、玻璃街、船街、漁歌街、染布房街、炮仗街、銀影街、水街、西洋菜街…….,怎麼可能有那麼美的街名呢?住在這些街道上的人,都是西西小說裡的人物吧?終於找到台北有一條街名,可以和香港的搖曳生姿的街名一樣的了:香港有一條「水仙徑」,這簡直像是曲徑通幽,通往神仙世界、亭台樓閣、只有在壽山石薄意雕才能見到的縹緲之路啊。臺北呢?根據民國36年一月十五日台灣省度量衡檢定所通報,台北市新舊路名對照表,現在在萬華桂林路,原來的街名就叫「水仙街」。那裡有個「水仙宮舊址碑」, 艋舺郊商在乾隆年間捐建的水仙宮 已被拆除,神像也移至龍山寺中,原寺廟處剩下一碑。這個水仙宮很妙,祭祀的是大禹,可說是水神之祖。桂林路(在這篇文章應叫水仙街)這一條馬路很妙,這裡從我年輕時,就耳聞是年老流鶯聚集,俗話說「站壁」之地,這裡挨擠著老舊建築的小旅館,以及連著幾家的性病診所,老流鶯看去真的已是老婦,從騎樓暗影冒出,但嫖客是年紀更大的老伯。這條街道,有種火爐金紙的幻影之感,穿過那和香港西洋菜街的市攤即相似,賣成衣、牛仔褲、拖鞋、公仔、山寨手錶、皮帶、草帽、女子內衣、佛像、手機套、電動小車、鍋碗瓢盆、手電筒、盆栽和花肥、普洱茶餅……..,甚麼能想到的便宜貨都有賣的娑婆流河,兩旁是老人家變心的越南妹摸摸茶室,走到底便是台北最享盛名的龍山寺。原本的水仙尊王在水仙宮被拆除後,便被移進這更大的廟,委屈地和其他神明擠在後殿。水仙街盡頭,像是洗滌、體會、同情理解那一整條街站壁的老流鶯的生命史,這裡一拐西園路,是許多間號稱百年字號的佛具店、香鋪、八仙彩繡莊,那就是屬於神明的店。這樣的街景,不正是房慧真《河流》一書中,那些在巷口小吃攤,「用爪子撈米粉湯裡的粉腸」,那些哀傷、無語、影影綽綽的老人嗎?
我的岳父就在這老時光之街,開了一間獎盃店,那個店面裡,金光閃閃,但又無比昏暗,累累堆著各種尺寸的獎盃、獎牌、勳章、授帶、國旗,或是玻璃框照著一只應該是塑料的蘿蔔、交趾獅子、水牛、日本娃娃,應該也是某種獎狀的形式。那屋子還有地下室,裡頭也堆著人找不到通道的,各種獎盃、獎牌的配件,娜和我住香港那些有著美麗樹木名稱的小街,一樣氣味的五金貨物。有一次,我岳父的店鋪發生了火災,消防隊把火撲滅後,遍地狼夷,全是薰黑的碎玻璃和融成一坨一坨的,原來那些金光閃閃的獎盃,也不是金屬,而是一些鍍金壓克力。我岳父在同一條街租了另一個店面,那些燒融、慘不忍睹的廢墟,他們還是非常珍惜的挖出沒被燒完全的,我岳母用桶水、抹布,仔細地擦拭那些薰黑的玻璃,然後讓我用一台拖車,拉去那新店面。我記得我在那老舊、破爛、夕陽如溶金的騎樓,拉著那非常重的一車破玻璃,心裡非常憤怒,我相信絕不可能再用到這些殘品,不知道為何他們不將之扔了。我記得其中一趟,經過一條小巷口,我的耐性已崩潰,那極窄的巷裡,蜿蜒且屋簷擷次鱗比,一旁有一小溝洞,我將那些邊沿鋒利的破玻璃,倒進那溝洞。一抬頭,一盆靠牆的榕樹盆栽,綠意盎然,發出一種說不出的清香,錯落在我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