旺角・彌敦道

彌敦道十字路口(自己有苦自己鳩)

作者簡介

楊天帥

MEOW!!!!!!!!!


 

有次寫書評,提到幾年前初到日本,日語不好,精神壓力爆煲,自信跌入谷底,唯有一路踩單車一路用廣東話罵日本人和唱陳雲,以維持心理平衡。「夠膽同我 speak English。」「請你去香港玩呀,送你去哥連臣角。」「陳雲裡氣魄更壯,陳雲落下心中不必驚慌。」多麼荒謬的我。落筆時已有預感會 backfire,因此戴晒頭盔上晒 gear。我這樣寫﹕「如果你讀到這裡已經想 share 並留言嘲弄我的行為極悲哀,我想在你留言前先回應,我也覺得自己很悲哀。」

文刊出後,果不其然,好些人斥我日文不好卻去怪人。日本人係無辜的,放開個日本人,云云。

我都講咗覺得自己很悲哀咯。

那篇是書評,我的慘痛生活只能做引旨,無法大書特書。今次承蒙「我街道,我知道,我書寫」邀稿,借此機會,再講一下。

同時也自我挑戰一下。

挑戰是怎麼回事呢?踩著單車唱陳雲,你可以說大膽,但也可說是懦夫所為。因為當擦肩而過的人意識到你在唱奇怪的歌,你已經陣風似地飆離。這種「一擊離脫」的手段無非反映本人自身精神脆弱。說得難聽就是「敢做唔敢認」。

如是我計劃,行動升級。我打算去澀谷的 Shibuya Crossing 橫過馬路同時大聲高唱「陳雲一秒鐘陳雲一秒鐘從迎接你變做目送」。這不是玩笑。事實上此刻我已經在地鐵上。無花無假,時間是 2019 年 9 月 26 日 16:28,坐的是半藏門線,從押上直達澀谷,預計車程為 31 分鐘。

 

 

然而必須坦白的是,我只是在「計劃」升級而已,此刻的我仍與「決定」升級有點距離。以核彈來比喻的話就是彈頭裝好,密碼確認,但仍未拍落那個紅色大制。我將在這 31 分鐘,力圖突破眼前的心理關口,以實現此一對人對己都意義深遠的行動。

而用以支持這場思想鬥爭的資源,是 K 的故事。

以代號稱呼 K 是為保障私隱。他是個年過五十的男人,有樓但非豪宅,已婚但婚姻生活不愉快。一句話,正常人。興趣是賭馬和酗酒,還有下面說的那種事。這事發生在我去日本留學前,當時我只把它當笑話,沒能好好把握它的含義。唱陳雲後,我明白多一點。

倒不知現在他還有沒有做這事。如果他還在做,而你又恰好經過彌敦道和亞皆老街的十字路口,你可能會見到他。

事情是這樣開始的。

某年夏天,烈日當空,而且無風。巴士與小巴與私家車在馬路呼嘯而過,噴出來的廢氣原地滯留,令溽暑更覺難受。匯豐銀行的門口堆滿等過馬路的人。女人們穿吊帶背心,男人著雞翼袖,袒露手臂散熱,汗液在臂上奔流。

正當眾人被毒辣的太陽烤得焦燥時,一把聲音在人群裡面高喊﹕「你﹗行開﹗你呀﹗屌你老母﹗你做乜嘢望住我。吓?吓?」

那就是 K。上身 Polo 衫,下身牛仔褲,肩上挎一個大麻包袋,沉甸甸。臉容繃緊,死魚似的兩眸凝視前方,口裡唸唸有詞,間或露出被焦油薰成啡色的牙齒。

許多人轉頭過去望他,又一齊往前看去,試圖尋找那個被要求「行開」的人。卻無跡可尋。這個中年男人目光沒有鎖定任何一方,他只是無差別地謾罵並發出類似電單車撻唔著那種聲音﹕「嗚——呃。呃呃嗚——你喺度做乜嘢﹗你條仆街。走﹗抵打,走走走﹗」

如是人們便知道他是香港量產的瘋人。也許是出於自我防衛意識,他們開始在 K 的面前散開,好似救護車分紅海那樣分出一條路來。也在此時,車停了,交通燈轉綠,發出噠噠噠噠的響聲。K 二話不說速龍似地往朗豪坊奔去。「企喺度……咪走,企喺度隻揪﹗」除他以外沒有人走,也沒人想和他隻揪。數十上百人就這樣掛著黑人問號,看他追逐虛空,然後沒入西洋菜街消失不見。

發生這事的時候我不在場,細節是 K 飲茶時告訴我的。我和他是朋友,不時喝茶喝酒。他是個派速遞的人。好多年前已經向我訴過苦,說任職的物流公司表面上是多勞多得,實質是剝削。派遞員以「自僱」名義受聘,無保險無退休保障。人工按件計算,「自僱人士」每朝要去物流中心搶單。搶得愈多,收入愈高,但另一方面,若有甚麼差池而導致送遞延誤,公司要扣錢處理。一分鐘扣 2%,遲到半個小時,回報便打四折。而且不問緣由,哪管你是參與暴動還是扶阿婆過馬路,總之遲到就要扣。

「驚扣錢呀?派少啲囉。唔滿意吖?唔好做囉,出面大把人排緊隊。」K 的老闆是個資本主義大惡棍。

那天 K 是因為地鐵壞車遲到。衰在他一心想多賺個錢,任務排得針插不入。於是,一張單遲 20 分鐘,帶來的骨牌效應便導致後面張張單都遲 20 分鐘。本來錢已不多,辛苦奔波一日卻仍打六折,好無陰公。K 想快,想用跑將差額追回來,奈何旺角人多,就算是連推帶搡的前進都花時間。正在這燥熱交迫的一瞬間,K 妙計萌生﹕扮痴線佬。

他堅稱事實證明這招成功,儘管我質疑恐嚇途人能讓他快多少。(「哦,你唔好話,都快好多㗎﹗」他說。)第一次裝瘋扮傻之後,很快又有了第二次、第三次。趕時間,他會扮,不趕時間,他也扮。(「有時間梗係爭取咗先,一陣有咩事,唔使趕頭趕命。」)由於他主要負責油尖旺區,所以總是在旺角出沒,也總是在這十字路口扮痴線佬,貪這裡夠人多,效果好。

再後來,當他連放假都會特登走去扮,那就肯定不是為時間。

而是為甚麼呢?如果容我說,我會說是抗爭,與自由。

痴線的人最自由,這一點很多哲學家都講過。道理一點即破﹕我們日常生活看似自由,其實甚麼都被編排好。老闆叫你九點到公司,你就要九點到公司。差人叫你上返行人路,你就要上返行人路。唔聽就要扣錢,或被控阻差辦公。這些是有形的規範。也有無形的,比如說,你不能夠無故在彌敦道的十字路口奔跑。「會阻住人」「會嚇親人」「會被人笑」「會被人拍片放 youtube」。各種各樣的原由阻止你這樣做。除非您個人夠特別,特別到不介意嚇親人、被人笑、阻住人……對如此特別的您,社會通常會給予一個稱號﹕痴線佬。

另一點是抗爭。反送中前我不明白的,現在我知道,K 的裝瘋扮傻未嘗不可視為一種行為藝術或不合作運動,用意在干擾新自由主義體制,揭露「正常社會」不正常的一面。我也是以高唱陳雲挑戰日本社會的語言霸權。或者可以這樣說﹕如果這個世界沒有痴線佬突然唱歌、大叫、追透明人,你就不會知道,原來資本主義體制壓逼了這麼多人。

我和 K 都是理性的精神病人。核電站透過 controlled reaction 產生核能。我們則透過 controlled reaction 產生革命可能。

差別只在,K 比我勇敢。我只夠膽在單車唱歌,革身邊那路人甲的命。K 的對象則是整個彌敦道十字路口,革盡路人甲乙丙丁。他屬於那種會搞二百萬零一人遊行的大手;我呢,頂多對窗口嗌一句光復香港而已,還要縮頭。

而我不甘心,所以行動升級。

我也踏出第一步了。地鐵此刻已到九段下,還有五站便到澀谷。物理上的我正與 Shibuya Crossing 不斷接近。

但是,為甚麼呢?思想上的我,面對 Schizophrenia Crossing 仍裹足不前。

我到底在猶豫甚麼?唱一句「陳雲一秒鐘陳雲一秒鐘從迎接你變做目送」,就算將個「送」字拖得再長,唱畢也不用十秒。只要唱這一句便好,我告訴自己。唱,我便自由,便進行了一場抗爭,成就了一場革命,可以為這文章寫下一個完美結局。

然而要跨越那個心理關口,遠比想像困難得多。無法擺脫的焦慮是,在這決定性的十秒鐘之後等著我的是甚麼?也許會有香港旅客拍下這一幕,將我起底,使我成為網民恥笑對象。也許有日本婆婆嚇到心臟病發,影響港日關係。也許會有警察衝出拘捕。不知到時會否給我見律師?律師會不會聯絡我屋企人?

阿媽淚會流。「枉我咁辛苦水壺咁大抱你返來,湊大你,供書教學,讀到博士點解會痴咗線?噢﹗」同聲一哭。

變成瘋人,是一件好難的事。

但我要堅持。革命要堅持。列車從九段下開到永田町,我嘗試說服自己﹕不要怕別人將我當成瘋子,因為我真的不是瘋子。那些以為我是瘋子的人全都炒車。他們不知道,我是在裝傻,最終目的是成就一件更偉大的事。

可這說辭無補於事。因為列車到達表參道的時候,另一個想法又將它輕易擊倒﹕假設我要對阿媽解釋,應該怎講?「阿媽,妳放心,我唔係痴咗線,而是在為人類更美好的社會奮鬥。」聽上去確實像痴咗線,不是嗎?

說不定香港街頭常見的「瘋人」,暗地裡全都是 K (和我)這種人,也就是,自以為扮瘋人。

你也有見過的吧?看某男子突然神色亢奮,自言自語,時而向無人的街道破口大罵,時而拎著雞毛掃當警棍跳舞。你注視,你走避,你拍片,你傳給你老母﹕「阿媽,啱啱我見到個痴線佬﹗」

Question﹕你有問過他是不是真・痴線佬嗎?他也可能是在搞革命,不是嗎?退一百步再問,真假重要嗎?真的重要嗎?陳雲是真瘋還是假傻,都唔重要啦。

正如 Andy Warhol 所言﹕「睇咩都好,如果你睇得太耐,我驚你會愈睇愈唔透。(I’m afraid that if you look at a thing long enough, it loses all of its meaning.)」

其實我心底入面都有點覺得 K 是真・痴線佬。

列車抵達澀谷,然而唱還是不唱,我仍拿不定主意,所以去就近的麥當勞。

 

 

 

補習老師在上課,西裝友在講電話,學生哥拍拖。

都是日文,而我聽懂。

我向麥當勞姐姐要兩塊 Shaka Chicken(Shake Shake 薯條的炸雞版),她按指示落單。之後我又要水。食兩塊大炸雞,要杯水很正常吧。而且我確信這句話講得完美﹕「お水をいただけますか?」

她卻沒有反應。

「300 Yen。」她只說。

也許她聽不到。也許她在發夢,可能在思考麥當勞剝削她,可能思考無產階級革命。

也許我應該再講一次﹕「すみません。お水をいただけますか?」

但我沒說,我就這樣沉默地拿著單據,在櫃枱前等叫號,等到就將兩塊雞帶回坐位,shake shake,吃掉。

社會規範一個人吃 Shaka Chicken 該怎麼做,我就怎麼做。

好撚口渴。

我開始反覆低聲唸誦﹕「お水をいただけますか?」「お水!を!いただけますか?」「お!水!を!い!た!だ!け!ま!す!か???」而且愈唸牙關愈緊。

只是懦夫仍是懦夫,我的聲音壓得那麼小,竟好比哄嬰兒午睡。我想讓隔籬位的日本妹聽到但又怕她聽到,但她終於還是聽到了。那是一個穿高中校服的女孩,齊陰的頭髮遮住左眼。化妝化到好似黑眼圈的右眼閃出一抹驚疑的光。

滿足感好似花瓣撒入水池,在我心頭,盪漾。

這滿足感既非出於自由,亦非出於抗爭。它來自甚麼呢?是復仇。是啊,我感嘆。是復仇。踩單車唱陳雲不也是出於這個原因嗎。爽,是因為夠喪。你以為自己識日文好醒?[1] 咁你又聽唔聽得明我講廣東話呀?吓?你班師奶阿嬸平日行旺角 shopping 咁開心?[2] 你知唔知自己阻住人送件呀?要扣錢㗎﹗香港地搵食好艱難㗎﹗

與 K 飲茶那天,他笑到拍晒枱。「哈哈哈,啲人真係全部靜晒。喊緊嗰個細路都唔敢出聲。驚我斬佢呀嘛。我痴㗎嘛,哈哈哈哈。」

這是悲哀過阿 Q 的精神勝利法。

他還說﹕「阻住我吖嗱。你阻住我,我咪痴比你睇囉。呃、嗚嗚!呃、嗚嗚!哈哈哈哈。」

But I know how that feel, bro。

我收起原稿紙,起身,仔細觀察印在垃圾筒上的指示,將托盤疊好,餐紙丟進回收箱,找回剛才的麥當勞姐姐。我用同一句話,向她要水。

「お水をいただけますか?」

「係。」她給我水。態度殷勤、專業、專注。她是無辜的,只是她的無辜和我的復仇沒有關係。我唔會放開呢個日本人。

在她面前我將水一飲而盡,然後做一個友善的笑容。我說﹕「紐倫堡審判您。」用的是廣東話,說得字正腔圓。

她愕然,但點頭,顯得樂於接受﹕「係!」

我也點頭,之後離開麥當勞。

今天天氣炎熱。烈日當空,而且無風。午後黃昏的陽光灑落在 Shibuya Crossing 的斑馬線。這裡是澀谷,這也是旺角。

我深呼吸。

 

[1] 當然麥當勞姐姐並沒有認為她識日文好醒,那只是我扭曲的自白。不要挑戰我。

[2] 當然等過馬路的不全是師奶阿嬸,不全是 shopping 的人,他們也不一定特別開心。這只是我擅自替 K 想像的扭曲自白。不要挑戰我。總之不要試圖挑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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