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一段被遺忘的笑話,亞公角街

「以下哪個地名是真的?A 亞婆角街、B亞孫角街、C亞公角街、D亞仔角街。」電視上獎門人笑吟吟地問,嘉賓瞠目結舌,現場及家庭觀眾都也哄堂大笑,最後當然是無法回答,等著嘉賓的只有懲罰一途,可能是遭麵粉打臉或在頭上刺破氣球之類的。在我極小時候,這集娛樂節目可以說是,我對身旁街道一次徹底陌生化的理解。我從沒想過自己住的地方能成為荒謬的笑料,那是我第一次面對現實:這世界真的沒有半塊碎片圍繞我這地區轉,使我從來缺乏某些鄉土作家的童年記趣:「從小我都把自己居住的地方當世界中心。」太難,太難了,亞公角街。
但住馬鞍山的人都會知道,亞公角街是馬鞍山的咽喉,足足有三十條巴士路線會穿過它,鑽入馬鞍山各個洞穴般的屋村,甚至前往西貢。逆向出去的話,可以從迴旋處落入石門與沙田,也可以踩上高速公路,直抵九龍,轉折到金鐘甚至柴灣。在我前二十年的人生,就是這條路接駁我與其他人的世界,這條路很窄,一邊是山巒另一邊是高速公路網絡,使它狹長得宛如一個娛樂節目上的笑話:兩線行車,一來一回,每天承載幾十噸的重物經過,但的確是居民以外,沒太多人會知道它。
在某程度上這也是一條很厲害的道路,儘管它只有兩線,按道理每天都會出意外,但從小到大我在此塞車的次數不到廿次。假若塞車,就會停在一個屋村外:亞公角村可以滿足任何人對於舊日香港的想像,甚少見人進出的瓦片小屋,幾張乘涼的藤椅,以及殘舊。至於是殘舊的甚麼,我確實無法記得,它猶如童年記憶殘片或影集建構的荒廢小村,甚至不會期待有人會在這上下車。在我初會語言,還願意對世界存有好奇,曾指向這離我家不到一公里的地境詢問我媽,我媽回說:不要去,這裡很雜。
如今我住在台灣新竹的公寓,台灣島上的港人,我也是微小的雜質,只希望不構成地方媽媽的防範與反感。寶山路是新竹的其中一條咽喉,它有點像亞公角街,有些隱蔽得幾近邪惡的小村子,在草叢裡,在坡道上。馬路上有四線,兩去兩回,它接駁科學園區到清華大學,然後直抵新竹市區,每日早上無以數計的機車與汽車從市區出發到學校或園區,黃昏又沿著寶山路回市區,塞得不可思議,幾成定律。汽車無論是Benz或Toyota,每日一律絕望卡死,但機車會像污水流淌,在路旁甚至行人道上爭取往前的卑微希望,儘管很可能在前方繼續塞住,至少也有盡力移動過。
亞公角街卻是倒轉鏡像,它幾乎任何時候都可暢通,即使塞車,一下子就過去了。然而它彷彿永恆停滯,天空永遠灰濛,最澄藍時也帶一抹沈悶,沒精打采的汽車在蟻行,一隻接著一隻,回家以及遠走,思緒在這條道路上幾乎都不會作出任何停頓。它像電影裡的時光隧道,用暈染或俐落光影帶過,至於其中到底是些甚麼,原理為何,實在無人知曉。它冷淡得讓我不禁想像它只不過是個人,從未想過出生,成為一個笑話或一條喉管。
關於道路的規劃以及形成,我時常浪漫想像,在柏油尚未鋪設的前生,道路可否幻覺自身日後的擁擠,從泥濘到硬地,可否知悉爾後將有上萬人每日穿梭。即便知覺,又何能抗拒任何改造,如宿命,也如神話,結局早就寫通寫透。二十多年來我穿越不息而無人中途落車的街道,一種從柏油裡提煉出來的疏離,賦魂在沒人按動的下車鈴上。巴士廣播裡提及的亞公是誰,亞公的角在哪,究竟有誰知道。後來我穿過亞公角,到達機場,穿入寶山,一條咽喉換上另一條咽喉,路況依然蒼涼。
七十年代亞公角就有村落了,尚未有路,八十年代開始固定在今日可見的位置,最初在此捕魚為生的漁民坐船到沙田,又到西貢甚至香港仔捕魚,後來政府發展馬鞍山,就鋪設了亞公角街。亞公角是兩座重點發展區域的中心,看似緊要但其實只不過一句話的重量:「位於沙田區,沙田醫院與富安花園之間」,維基百科這樣寫著,連句號都懶得幫它下一個。就連住在它旁邊屋院的我,對它的理解也只能來自維基百科,在我出生之時,漁業早已沒落,在家旁邊一條橋底總有幾艘小船停在淺水之上。那也許過往曾是漁民們通往更遠世界的管道,如今他們只剩亞公角街。
每天穿過石門迴旋處,一個很雜的村莊才能進入馬鞍山,維基百科如同辯解般寫著:「很多人認為很多黑社會住在亞公角,其實不然。亞公角的村民十分低調。在1989年前,黑社會會去亞公角。」留下的聯想空間實在太大,兩線行車的道路難以裝載歷史的重量,也不由得九十年代出生的小孩對此地進行浪漫化的構思,這讓人感到過於輕浮,甚至褻瀆,年復一年思緒如機車在路上穿插而行,由小聽到大的亞公角黑社會從沒出現過。
很雜的生活,很雜的視野。每當我在新竹想要下樓買東西時,不到兩分鐘就能走到寶山路。往遠處看去,越過清大校園往市區而去,左右坑坑洞洞的荒涼小屋,我從沒想過進去。從小聽到大的「雜」是一生對於破舊房子的禁制,甚至使我對於一個生活圖景,從來無法作出想像:幾個小孩帶著手電筒與小小的後背包,走進破舊的小屋,推開半掩的門抬頭看見神像,此後禍福亦好,鬼神也好,也無法在我的腦袋裡成型。作為大多數時候守序的現代人,我始終缺席在亞公角街也好,寶山路也好,這兩條喉管的兩側,如被切除了飛翔功能的翼翅。
在寶山路的FamilyMart前,幾個印度人與黑人在喝啤酒,互相交換著聽不明白的口音與英文,一個還揮舞健碩的右臂激動演說,我在一交通燈外的地方看見他們,就佯裝漏了東西回身而行。但回家的路實在太遠,凌晨的空氣污染特別明顯,舉目難以見星,路遙遠得像一段維基的歷史,像一條獎門人的荒謬題目,我總能很輕易地讓自己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