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后・天后廟道

天神與天后

作者簡介

袁紹珊

出生及成長於澳門。北京大學中文系及藝術系(影視編導專業)雙學士、多倫多大學東亞系及亞太研究雙碩士。曾獲「美國亨利.魯斯基金會華語詩歌獎」、「首屆人民文學之星詩歌大獎」、「澳門文學獎」等獎項。2014年任美國佛蒙特創作中心駐村詩人,曾應邀出席葡萄牙、馬來西亞、台灣、香港等多個國際詩歌節,擔任澳門首部本土原創室內歌劇《香山夢梅》作詞人。作品散見於兩岸四地,曾為台港澳多家報刊媒體撰寫專欄。詩集包括《太平盛世的形上流亡》、《Wonderland》、《愛的進化史》、《流民之歌》、《苦蓮子》及中英雙語詩選集《這裡》、《裸體野餐》。


 

 

迄今為止,我人生中有六年時間,幾乎每天必經天神巷;天后廟道,我卻只逗留過一個晚上。前者位於澳門的中區,我在那裡上學;後者在香港,我去喝酒和見一個人。

天神

天神巷呈L字形,北端緊接俗稱白馬巷的伯多䘵局長街,南端和水坑尾街相連,雖名為巷,但實際上一直是澳門的交通要道。1839年,林則徐巡視時為鴉片集散地的澳門,僅逗留三小時,其中一站就是這條街巷。1869年,澳葡政府在《澳門憲報》正式把這條長160米、寬4米的街稱為Travessa dos Anjos(意為“天使們的巷子”),中文譯為“天神巷”。

澳門盛行天主教,曾被葡萄牙國王約翰四世頒賜“天主聖名之城”的名銜,天神巷是澳門街名中少見的與上帝直接掛勾。越近天神即越近天國,這條街名深得華葡人士喜愛,華人富商紛紛在此選址興建美輪美奐的豪宅。天神巷三十七號正是宋家大屋舊址,魯迅夫人許廣平生母宋氏便出生於此。1912年,年約十四歲的許廣平,隨母親與兄長一同避居澳門,入住天神巷的宋家大屋,並在澳門完成學業。1915年11月,孫中山的文膽朱執信到澳門,也是暫居於宋家大屋,積極擴展中華革命黨。雖然宋家大屋已被拆建為現代樓房“保嘉苑”,可幸正立面、趟櫳門得以保留。曹家大屋則被拆卸重建成信達城商場。

這些華商大屋曾被用作學校校舍,天神巷也因此成為一條“學校街”。抗日戰爭期間,富商王祿、王棣家族的部份房屋租給濠江中學辦學,廣州執信學校小學部也曾遷到天神巷二十四號;1981年,聖若瑟教區中學在天神巷四十三號建立第二、三校。

我在1991年入讀聖若瑟小學部,因此在天神巷消磨許多光陰。父母都是新移民,為三餐掙扎求存,根本沒錢沒時間安排接送,我和哥哥從小就是街童和外食一族,每人一天十元的午飯茶錢和巴士費。天神巷除了是“學校街”,也是有名的遊戲機中心一條街,我經常慫恿兄長一起不吃午飯,或我上巴士時蹲身逃避車資,把省下的錢都拿去位於巷子口的陰森破落的國華戲院,或巷子石級旁的“歡樂天地”。有時候玩得樂極忘形,天黑了都還在“機鋪”殺紅了眼,父親時常要到遊戲中心把我們押解回家。

天神巷過去由於洋人經常駐停行移,絡繹不絕,因此也有“鬼仔巷”之稱,然而天神巷並沒有讓我更靠近仁慈的上帝,也沒有收買靈魂的魔鬼,卻讓我看見生之艱難與幽微--周末回校苦學中國舞,但因為頭髮太短沒有被選去表演;把零用錢都花在士多和麻將店的貼紙抽獎,卻總是空手而回;放學時間的天神巷,擠滿了手拿魚蛋串、烤魷魚、雞蛋仔、香蕉糕、可樂或鮮榨果汁大口吃喝的小胖子,阮囊羞澀的我只能急步離去;豪雨如何從坡度陡斜的天神巷汹湧滾向水坑尾,我又如何在及膝的水流中迎難而上;在“善慶圍”那幅“往來皆迪吉,出入俱亨通”的刻字對聯前,苦等失約的同學;小學一年級的班主任把我拉到巷子的轉角,叫我拿著書包滾蛋;看著哥哥被學長們推到牆角霸凌,我居然沒有以死相拼;數之不盡的木尺、膠尺、巴掌和脫衣體罰,一天兩次的集體禱告和每周一次的聖詩彌撒,校園裡的十字架和洋人神像、暗道直通的主教座堂,關於原罪、殉死、苦難和折磨……一年裡總有那麼一兩次,父親突然在人群中驚喜現身,接我放學,以致其餘三百六十天都是失望;在昔日的王家大宅,一個六歲男孩差點和我訂下婚約;巷子尾的麥當勞成了我每天的飯堂,卻始終得不到那個遙不可及的生日派對……中學,轉校到了青洲,校園大了,記憶卻特別模糊,唯獨在天神巷唸小學時的種種細碎,如此歷久彌新又血肉豐沛。現在每次踏進這條三分鐘就能走完的街巷,都像墮入記憶的漩渦,濕漉漉、青磚、灰牆、紅色的圍里入口、土地公,那是我的童年、陽光並不燦爛的日子,也是供我穿越殘酷的成人世界、逃離巫術學校的九又四分之三站台。

天后

如果有一個地方,去了無數次都好像首次踏足,猶如不斷變化的迷宮,那大概就是香港。一水之隔、粵方言為主又同樣經歷殖民統治的香港和澳門,在街道命名上也有相似之處,各自有一大堆洋氣的街名(如砵甸乍街/亞美打利庇盧大馬路),或與農業(如通菜街/芽菜巷)、漁業(鹹魚街/打纜巷)、海盜(張保仔路/賊仔圍)、種族(摩羅街/嚤囉園路)、奇幻(幻想道/幻覺圍)等相關,兩地除了共享北京道、廈門街這些與內地相關的街名,媽祖崇拜也是同氣連枝。澳門媽閣廟、路環和漁翁街的天后古廟,以及香港的天后站和數之不盡的天后廟,都或多或少可以串成奇幻的雙城故事。若論“街偶天成”,五花八門中最情有獨鍾的兩條街道,我只取香港天后廟道和澳門天神巷這一瓢飲。

雖然兩地相距不過六十分鐘船程(現在還多了港珠澳大橋這條陸路可選),但無事不登三寶殿,幾乎每次去香港都是辦正事,工作會議、講座、講課、研討會、朗誦會、新書發佈會、搞簽證、趕飛機,因此盡可能低調,不知會不打擾香港的親朋好友。唯獨那一次例外。

天后,從來不在我的訪港計劃之內。我倆都不是虔誠的教徒,不信上帝也不信媽祖,然而他說想到天后喝酒,我們就約在天后站的B出口。他帶我到天后廟道某條橫街的露天小酒吧。

頭頂是十二月安靜的月色,沒有什麼招牌的霓虹光,連街燈、店家的蠟燭也是隱隱約約,正好為我們努力掩蓋的羞澀提供了保護色,甚至沒有路人,只有巨大的蟑螂在遠處三三兩兩。日本清酒和荔枝馬丁尼的冰凍水珠,地上的水漬和琳琅滿目的酒瓶互相輝映。那是我們首次正式會面,我一頭長髮,一身黑衣,沒有化妝——我有預感他不會喜歡我,所以我也不打算努力。

聊到晚上十一時,我要趕地鐵火車回沙田,之後他又和我沿天后廟道散步回天后站。我們在擠逼的地鐵人潮中擁抱告別。

每次匆匆到香港,我都有任務清單,能早走,片刻也不久留。但因為有這麼一個晚上,有這麼一個人的存在,天后廟道就不再是過目即忘的街道,而是一個可以不斷重返的記憶時空;香港也不再是我眼中一向銅臭勢利的香港,而是一夜温柔美善的所在。那夜,我毫無準備地擁抱了一座並不特別喜歡的城巿,全因為我始料不及地喜歡上一個人了。

西方的天神、東方的天后,都是美好的想像。神仙眷侶,誰不欣羨,但實際上天各一方,中間隔著的不只有一個大海,還有一條緣份的洪溝。對一條街道太熟悉,即使平淡無趣、面目全非,換來的還是一步一景;兩個人越了解,越容易互相傷害,終究各奔前程。如今的天神巷,依然是年輕人集中之地,牛雜的氤氳,日日新的韓國服飾,牆上的七彩塗鴉,吸引遊客流連的甜品店、茶餐廳、長椅和街角的水果檔;熱鬧的天后廟道則依然在白天繼續它的熱鬧。各自精彩,各得所安,在看似互不相干中暗暗交錯,這就是我所理解的兩地關係,港澳街道給我的感覺。

然而人生何曾圓滿呢?變化幾乎就是街道的天命。童年的苦中作樂,成人的只如初見,讓某些街道掙脫了地理和時空的局限,在記憶的隱密地圖中,始終閃爍著動人的光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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