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大學・大學道

大學之道

作者簡介

鄒頌華

香港大學法律系學士及香港中文大學翻譯系文學碩士。2006年開始全職寫作,作品包括《從絲路的盡頭,開始》、Lonely Planet系列的《Hong Kong》、《China》、《Taiwan》等。2013年與志同道合的朋友成立文化旅遊組織「活現香港」,深信在我城走尋常路也可處處發現驚喜。


 

要不是為「街偶天成」寫文章,也沒想過原來香港目前有五條街名也名為「大學道」,分別位於五所大學。而根據維基百科的粗略估計,名為「大學路」的街名在中國大陸、台灣和南韓就至少有23條,當中還未包括其他國家的。

跟我比較有關係的,就只有香港大學的大學道與台南大學路。

家父在七十年代曾於香港大學的紐魯詩樓當技工,工餘時會去旁聽數學系的課,那應該是我還未出生時的事。那時候莫說要念大學並不容易,要進入香港的最高學府是很多基層市民造夢也沒想過的事。

大概是有一份對求學的情結,至我念小學時,有一天,父母帶我們兩姊弟去龍虎山郊遊,來到半山大學道的開端,父親指著藍色瓦頂、每層也有中式圍欄的柏立基學院,說:「下面就是香港大學,香港最好的學校,用功讀書將來就可以去這裡上學。」當時我說「好」,那不過是小孩的戲言,我根本沒有放在心上。

這段記憶其實我幾乎遺忘了,倒是差不多大學畢業時,有偶然機會下由我們經常上課的梁銶琚樓跑上山,看到藍色的瓦頂,才驚覺原來我小時候來過這裡。

大學道是一條行車小徑,它一直是「高高在上」的,本科生沒事兒很少跑到山上,至少我在九十年代念大學時,都是在梁銶琚樓、紐魯詩樓和莊月明樓這個鐵三角地帶營營役役,偶爾會去一下歷史建築本部大樓上課,但大學生活並不如《今夜星光燦爛》或《玻璃之城》般浪漫精采,也沒有張愛玲筆下的情懷,大家都是趕著「勁過」,有些會「上莊」,但目的也是盡快投身職場。可以說,我的大學生涯頗為苦悶。

有一回,走上大學道,是因為和同學們打算由本部徒步上太平山頂,大學道是必經之路。經過歷史悠久的梅堂和儀禮堂,再上就是大學校長寓所──大學道一號,是非常優美的Art Deco建築,如此寧靜隱世的大宅,當時都沒人想到不久後發生的「鍾庭耀事件」會令校長寓所成為示威新熱點。我並沒有走到最前線參與,和帶領同學跑到校長寓所門外示威的張韻琪成為朋友已是數年後的事,但當時心裡是暗暗佩服她的。

在此前半年,大學道其實曾成為傳媒的焦點,就是港大首位華人校長黃麗松的太太李威失蹤事件,兩個月後才發現她陳屍在周亦卿樓對開的山坡樹叢。那段大學道人跡罕至,此事曾為已有不少鬼故傳說的校園增添了不少疑雲。

再後來,大學道變得星光熠熠了。龍應台成為港大首位「傑出人文學者」,並於柏立基學院創立「龍應台寫作室」,閉關寫作《大江大海 一九四九》。當然,在她之前,就有朱光潛、張愛玲、胡適之等文壇巨星在這條路上留下足跡,但於我而言,他們都是平面的人物,我只在書本裡認識他們,倒是龍應台我見過真身,有血有肉。

這條大學之路,並沒有成為我人生中最美好的回憶之一,但卻是很難得的「體驗」。1997年前,中文中學的學生是稀有動物,在全港只有一成中學用母語教學的年代,我當年成為母校自創校以來第二位入讀港大的學生,中中生傳統以來只能考High Level入讀中大,我是「受惠」於第二屆聯招考A Level的中中生,才有機會選擇入讀港大。

那時身邊很多老師同學親戚都替我高興,但我沒有覺得為中學母校「光宗耀祖」,倒是膽戰心驚。我不像進了中文大學的同學有師姐關照,只能孤軍作戰。那個年代,港大仍有很多人以自己中文差為榮。我念中中,又念中史和中國文學,卻走去念法律,大學生涯中最大的慰藉,是在第一年要上一門不計學分的中文必修課,可以去本部大樓上堂,那是唯一一個上課會講和聽到中文的地方。還好,後來兩年漸漸適應過來,儘管沒有「勁過」,也算是「碌過」畢業了。多年後,有一回因為要訪問王良和教授,談起用中文創作,又談起中中生當年去到港大水肚不服,竟感觸得自己哭起來。

 

 

又過了好多年,我經常要往台南跑。第一次是2012年,那次與友人黃雅麗去小旅行,經台灣詩人彤雅立的介紹,入住在大學路一條小巷裡的小旅館,一住就愛上這個地方,也和旅館老闆成為好友。那是由一棟五十年代的美軍眷舍改建而成,是樸素低調的灰磚屋,二樓的一排古老水龍頭,正是一片舊式宿舍的風光。後來這裡成為了我來台南的落腳點。在翌年,我要撰寫有關台灣的旅遊指南,就是以此作為基地,由旅館往返台南車站的這段路,也不知走了多少次。

台南朋友說大學路是「文昌地」,房價高,原因不出是成功大學校園的效應,名校地段自然有價,但區內的房子從表面看並沒有香港式豪宅的囂張,文昌地的房子,有一種含蓄的氣質。有一回,旅館老闆帶路,路過已荒廢的原台南廳長官邸,據說李安小時候曾住過。大宅當時雖廢(現在應已差不多復修完畢),但仍有日據時代的和洋式豪宅氣派。大部份人要尋訪古蹟,都跑到中西區,其實東區尤其城大校區附近的老房子,更有一種低調的奢華。

成大校園坦白說我沒有認真仔細欣賞過,倒是有幾次行色怱怱地取道這個昭和初年建成的校舍,可以想像到,白先勇當年在成大修讀水利的苦悶心情,是美麗的校園也無法令人釋懷的。而那種痛苦,我突然有一剎那想到自己,不過我沒有遇上贊成我轉系的李雅韻老師,我自己也沒有如白先勇般有義無反顧的重考的勇氣和能力。不過多年以後,我還是感恩自己在港大待過幾年,畢竟它給了我一張進入社會的漂亮入場劵。

在台南大學路上,我遇上許多來學習國語的外國人,尤以日本人多。他們幾乎都異口同聲說,希望學習「正宗」的中文,學會正體字自然是主要目標之一。有幾回,有留學生和在地學生問我:「香港是不是用簡體字了?怎樣你的普通話有大陸腔?」我那刻有點感到受傷,我明明滿口粵語腔,寫筆記都是中英夾雜的「港體」,打字用倉頡,但原來在南台灣,我會被視為「陸客」。至今遇上這種誤會,我仍會很在意地解釋。

不過有一回,從台南車站走到近勝利路段的大學路上,在地朋友指著大正時代種下的羅望子行道樹,說起台南的老建築,油然而生出一種想像中日據時代的浪漫和對日本護照的渴望,正如好多香港人好想要英國護照的心情一樣。而我說:「不一樣,我真正經歷過殖民時代,但你的是想像出來的浪漫,那時你還未出生。」現在想來,兩者大概無甚差別,光是看二十年代建成的火車站和校園,至今仍然有生命,能夠在紛亂的世代有片刻可以躲進往日的靜好歲月,那怕是想像出來的也好。每一回在香港被工作和世情迫得喘不過氣來,大學路的起點──台南車站,那個天然透風的月台,那陣帶有熱力的撲面微風,還有月台上那些斑駁的長凳,也是我所期待的目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