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小得像一條街

現實發生時,其實一片混沌,好像人走啊走,風景人物就一路長出來,交錯,留影,道別。一切的意義或許都算事後。
聯合文學版董啟章《地圖集》出版於一九九七年。那時候我大一或大二,南部孩子到臺北讀書,忽然自由,還沉浸在興奮感中,成天翹課,躲圖書館或宿舍,書店瞎逛,囫圇雜食,文學雜誌上介紹什麼就讀什麼。《地圖集》就是這樣讀到的,我根本還沒來過香港,按圖也不知道要索什麼驥。
年少耽美,好情調,街名有些從英文音譯,挪取漂亮字詞,仍令人連翩浮想。雪廠街上,適合發生戴著報童帽的小男孩的故事吧,七姊妹道,莫非是什麼閨蜜厭倦枯燥男權社會聯手相守不嫁嗎,詩歌舞街,和美國舊時代踢躂透踏全身彈簧的歌舞片似乎很相宜,愛秩序街,想必就會發生和街名徹底相反的家庭人倫悲劇。這類天馬行空完全脫離脈絡,且想像力的操演難免受限於過往積累的小說與電影映象。
今日回頭看,一九九七那一年,除了董啟章《地圖集》,還讀了西西《飛氈》,施叔青「香港三部曲」,看了文學雜誌上製作的香港文學與教育的專題,我知道一九九七是香港特殊年分,但是,僅僅一種客觀認知,並未產生實感。幾年後,當我二〇〇二年開始真正造訪香港,真正對香港發生興趣,長出情感,這十九到二十歲時的閱讀恰恰成為可一再複習的底稿、一再汲取的資源。
張愛玲說,「像我們這樣生長在都市文化中的人,總是先看見海的圖畫,再看見海;先讀到愛情小說,後知道愛」;何止都市人,今日我們處於訊息過量的時代,何嘗不是先看到間接的影像,存著已被開發轉手無數次的視角,然後才親見親行,哪裡有真正的初體驗呢,都是印證。當年我弄不清《地圖集》究竟是理論、歷史,還是小說──然而,非得弄清楚不可嗎,實存隨時能變為虛幻,看似把捉不住的,有時竟頑固如膠。殖民者在此造一個世界,新的統理者來了,塗塗改改,新瓶舊酒或舊瓶而無酒,或連瓶也不存,是什麼像高壓滾筒輾平了一切?
十幾年來每次到香港,只有一項標準行程,就是搭地鐵到旺角,逛西洋菜南街,走樓上書店,主要看買香港本地出版的書。不需要太多,樂文書店,序言書室,田園書屋,就足夠消磨一個下午,肩膀馱一大袋書穿行嘈鬧人群,那時候通常也餓極了,逛書店竟然如此消耗熱量。馱著書絕對不想去太遠,常常路邊瞥見什麼粥飯麵粉店還有空位就鑽進去,不知道是不是觀光區的緣故,踩雷機率也高。我永遠記得第一次在香港吃到無法下嚥的叉燒飯,就是在旺角,乾韌如老皮,難以置信,好似被暗算,簡直想站起來大喊這不是香港!
旺角站特點是人超多。這根本廢話。不過,人的密集程度確實十幾年來驚人增厚,從該站D3出口上到地面,從前不過是晨間菜場等級,後來稠得似牆,得左右左右突圍,心情都浮躁起來,腳下可不能稍停,慢一點都容易被踩脫後鞋幫。那種密度,台灣即使連過年都不會有。附近如電器、手機貼膜之類店家,人行道岔口有時候會設一溜圍欄,常見身材乾瘦的青年們攀坐圍欄頂,喝大杯飲料,啖魚蛋串,滑手機,領口內偶然可見閃爍金鍊。小巷子內小旅社,按摩店,常見拎著黑色旅行袋平頭男子一面走出一面點菸,餐廳廚房後門口下午歇工的廚師蹲著聊天,食物烹煮過又冷卻發酵的氣味漫開,大型空調外機轟隆隆響。至於周生生周大福櫛比鱗次,坦白說我一直不明白,那麼多人需要買黃金?而這些黃金又雕鑄成肥豬樣,這麼醜,金豬大概就是發大財吃飽飽的意思吧,然後呢,被宰嗎?
序言書室行進指示夾雜大堆招牌間。這當然是旺角另一輝煌勝景,橫街大招牌固然驚人,屋簷下小招牌糾結爭奪方寸地,每一塊都想出頭露臉,難度甚高。從樓房門口到電梯,還要經過至少兩層住家高的樓梯,地面鋪了鑲金鏤空繁複花紋壓克力板,視覺壓迫感強,且走的人太多,都攲角破損了。覓到電梯,年紀應該很大,鐵桶也似,樓層按鈕白色塑膠原粒都幾懷舊,多少標語籤紙壁面上貼了又撕,運行起來噪音多,震盪多,可均安全抵達。我非常喜歡在此一狹窄樓房內抵達序言的過程,差不多像來港的儀式了。
另外,在這一帶觀察莎莎藥妝店也有趣。有段時間,大概來港帶貨的內地網上店家很多,常見拖住大行李箱掃貨的女孩。有次見到一個,忍不住放慢了腳步看:睫毛刷得老長,韓妝風味口紅,面上粉細緻縝密,耳殼上三支骨夾,如此嚴陣,腳上卻扠著粉紅絨毛浪漫拖鞋踢拖踢拖走,毫不客氣就蹲在近門口處,攤開三十二吋行李箱理貨,想辦法給大量小貨品騰挪出空間。我走過她,回頭看看,先到書店買書,逛完一家下樓又繞回去看看,剛理好呢,拉上箱子拉鍊,站起來,細細兩條白手臂一鼓勁,忽地大行李箱立起,拉著箱子她邁步朝地鐵站行去,粉紅絨毛風中搖曳,踢拖踢拖,昂首挺胸,武士似的,人群都自動閃開。
西洋菜街,這街名不像春園雪廠或詩歌舞那麼唯美,倒讓人想起煲湯,西洋菜羅漢果陳腎豬骨湯,西洋菜紅蘿蔔粟米麥冬豬尾湯,很生活化。據說從前真是田地,就種西洋菜。
西洋菜南街在特定時段用作行人專用道已經十餘年,恰好成為表演空間,睇過魔術與默劇,青年樂隊與大媽歡唱我也洗耳聆聽過。不過,這個設置在去年已經停止,表演者何去何從呢?香港新聞一向用字生猛,例如《明報》說「行人區殺街在即 大媽湧天星」云云,「殺街」二字十分搶眼,「湧」字加上「天星」在字面上帶來的化學作用,更有一種遍佈全宇宙之感。
我想我完全是憑著一條街來認識這個地方的。是不是眼界太小呢?可是這條街上有崢嶸與悲傷,外地人和街坊交織,聽覺氣味與視覺都無比放大。何況讀書人總被書牽著走的,從人文社科書籍出版的變化,也可讀出本地文化心思。白流蘇害怕海水起伏中廝殺的霓虹,我不怕,這條街讓我貼近霓虹裡的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