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頭虎斑貓藏身熱帶水果叢

從九龍出發,乘渡輪過海,新買的皮鞋踩上甲板,在搖晃的船身上蹦跳,有種儀式感,靠岸後換搭雙層窄身叮叮車,在高樓峽谷間如輕舟划行,最後抵達西環。櫥窗裡擺滿風乾鯊魚翅,一一展開如透明扇形水晶,母親來這裡買一種白鳳丸,再帶上幾包椰子糖、棗泥核桃糕,移山倒海法術開始,母親爽利地剝下紅紅綠綠的玻璃糖紙,但糖紙不能給我,而是要拿來掩護藥丸過海關。剝除糖衣的糖果則通通歸我,吃完會鬧牙疼,然而再沒有像這樣感覺富足的一件差事。
這是我學齡前僅存不多的香港記憶,家庭主婦的母親為了補貼家計,來香港「跑單幫」帶貨回台灣賣,順帶拎上我。南北貨店鋪裡的鹹腥海味,能瞬間誘發我牙齦間的口水分泌,為了那偷天換日得來的糖果。
也有全家一齊出動的記憶,父親在航空公司做事,在淡季一家四口候補免費機票並非難事。父親是印尼華僑,有個同父異母的妹妹在香港,姑姑和父親一樣,都想逃離印尼,父親憑藉求學來台灣,姑姑倚仗婚姻去香港。個子矮的姑丈開巴士,早出晚歸,和華僑妻子勉力成家,生了三個好動的男孩,擠在窄仄的公屋裡。父親打消了在姑姑家打地鋪的念頭,轉而投宿旺角一帶的廉價旅館。那些旅館藏在黑深破陋的舊唐樓中,住客大多是南亞人,瀰漫著濃郁的印度檀香,旅館的浴室共用,常看見包著錫克頭巾的印度人赤裸上身挺著大肚子。樓下的水果攤檔有隻虎斑貓,窩在山竹蛇皮果這些南洋水果裡,總能藏得很好。
我後來才慢慢覺得,不為探親,不為帶貨,為什麼反覆地造訪香港,因為這是父親南洋的接點。
印象深刻的還有旺角旅店附近的那些街名:黑布街、白布街、洗衣街、染布房街……。在我城,街名從來不曾是「動詞」,只有動詞才能提供生動想像,我城的街名依東西南北大量複製中國地名,我住在台北南區的晉江街,附近有南昌、南海、金門、廈門、同安、泉州街,都是中國南方地名。沒有歷史感的記名,儲存不了先住民的記憶,如同《神隱少女》裡被封存在水泥地底的河川,我城真正的身世不見天日,日久便被遺忘。
關於洗衣街,董啟章《地圖集:一個想像的城市考古學》說:「位於旺角區的洗衣街,在芒角村未開發之前是一條小溪,水源來自北部筆架山,溪水用以灌溉附近一帶的花圃和菜田。1920年代芒角村水田平整,發展為住宅區,居民多在此溪畔洗濯和晾曬衣服。洗衣漸漸地成為一個專門行業,不少當地婦女也靠此維生。」
《地圖集》還提到同在旺角的通菜街與西洋菜街,同屬早年芒角村的水田地帶,通菜不耐寒,是夏天蔬菜,西洋菜則相反,此地農民夏天種通菜,到了秋天改種西洋菜。兩條街一開始其實是同一條街,由於長年輪流耕作,居民在春夏把這條街稱為通菜街,到了秋冬則成了西洋菜街。如果在夏天寄信,地址填上西洋菜街,信件便要在冬天才能寄達。美麗的錯誤所形成的通訊時差,在古早農業時代,居民樂天知命,並不抱怨。
2007年夏天,暌違多年後重返香港,進入千禧年後的新時代,部落格、推特、噗浪、臉書交織出無親緣的人際網絡,不須再牽著母親的衣角,我有了比親人還親的香港朋友。N來離島機場接我,帶我乘機場快線轉地鐵,灣仔站出。從地底鑽出,第一眼接觸到的是莊士敦道上的龍門大酒樓,紅綠燈叮……鈴鈴鈴,如奪命連環call般地急響催促著我,時間再不等人。利東喜帖街上只剩零餘的燈火,大部分的窗櫺,都被打了大叉叉。街角處有咖哩魚蛋的氣味,在我隔年重訪後,改賣台灣珍珠奶茶。可一路通往灣仔碼頭的天橋下,有浪人牽著大狗,炎夏到7—11門口偷點冷氣,N後來告訴我,浪人被驅趕,所養的幾條大狗被強制抓走,我聽了心中一緊。
穿過太原街就是N的家,日後我來到香港,每每借住的地方。搭電梯上高樓,第一眼撞見的窗景,是圓塔形狀的合和中心,是逼近的綠色山壁。將密閉窗關上,就可以將樓下攤檔的叫賣聲阻絕在外,那些我剛才拖著笨重的行李,挨擠穿過的金魚、花木、玩具、童裝、睡衣、褻衣、陽傘、帽子、襪帕、青草藥膏、木頭刻印……像小木屋一樣的綠色攤檔,白天枝枒伸出,絲襪圍巾披掛一身,四面招展,晚上將貨物吞吐入肚,街道回復清寂,高樓裡的看更正瞌睡著,白日的熙攘彷彿只存在夢中。
我來香港總在夏天,太原街的那家蛇王趙也總在夏天歇市,如同夏天寄信到西洋菜街,始終查無此人的缺憾。弄蛇人隻手抓蛇的圖片還高懸著,層疊的蛇籠暫無住客,夏天的蛇店另租給人賣童裝,小女孩的粉紅蕾絲裙襯著空蕩的蛇籠,有種說不出的詭異感。
台北也有一條太原路,在後火車站一帶。五星級飯店、百貨公司林立的前站繁華富庶,後站則是五金塑膠化學原料的批發集散地,店鋪裡塞滿不知做何用途,卻支撐日常運轉的大小零件,店裡的燈泡總不足光,黯淡灰濛卻接了地氣。
住在雲林、高雄的中南部人北上打拚,自然不會往前站去,而是從後站出,巷間弄亮著紅燈的廉價小旅社成了異鄉人的指引,放下包袱後,街邊那些賣蚵仔煎、魷魚羹、滷肉飯、炸雞捲的食攤,也是同樣從鄉村先來一步的老鄉,用家鄉食物暖好胃,才能長出力氣,到大橋頭下的苦力市場,被建築工地的工頭挑了去。
灣仔的太原街、交加街、石水渠街所交織出的傳統市集,東有金鐘、中環,西有銅鑼灣的時代廣場,高度資本主義具體顯現的大商場中,不知今夕是何夕,彷彿洞天府地葫蘆仙境,再無晴雨日月人事更替。灣仔的攤檔小舖夾在兩高峰間,凹陷成低得不能再低的谷底。在谷底,臘味鹹魚掛天邊,魚蝦血水溢腳下,製麵店揚起粉塵,快刀削下的菠蘿皮淌出蜜汁,甫出爐的蝴蝶酥餅塗上糖霜,沒有用塑膠袋包著,金黃色澤的翅膀閃閃發亮。
小店小舖的營生,不必隔著塑膠膜感知的生鮮活跳,讓街道有了脈搏。粉麵廠夜半大米磨成漿,輾磨蒸切至天明,沙河粉、全蛋麵、波菜麵、蝦籽麵,營造法式,天工開物,具體而微的灣仔市井小世界。
前舖後居的小店舖營生,同樣在台北的太原路流轉不已,同賣金銀飾品的一兩家,過去是同賣化工儀器的三四家、再過去是同賣五金材料的五六家……,門前車馬稀,一旦上門的都是以斤起算的批發商熟客,將貨物就近裝載上火車,開枝散葉到全台灣各鄉鎮去。
小店舖做生意總帶點人情,熟客去零頭,街坊塞把蔥,對「差異」的容忍度也寬廣些。中南部移民有了二代三代,逐漸落腳台北,後車站成了另一侯鳥族群,從菲律賓、泰國、印尼前來的外籍移工的新去處,在原本的五金行、化學行以及金銀飾品店中間,偶爾也點綴幾間南洋雜貨店、飄著咖哩薑黃香味的小食舖。
走一趟台北後車站,彷彿又回到童年時,父母拎著我前去的香港,在那並不光鮮亮麗,行道樹不被修剪得那麼厲害的前現代世界,人人身上的差異如枝椏舒展,互不碰撞,各安其位,如同一顆鹽粒融入海洋、一片落葉回歸樹海,一頭虎斑貓藏身熱帶水果叢,是那麼自然而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