裕民坊一對夜遊青年——黃耀明、郭啟華

「深宵海邊的低溫/安撫著孩童的心」——1985年出道的達明一派,〈馬路天使〉一曲道盡幾代街童心聲。如果你也是活躍於80年代的夜青,你或許也曾在尖沙咀或觀塘海旁一帶碰見他們的身影:披著長髮的黃耀明,與當時仍是商台DJ的郭啟華,從尖沙咀海旁一直走到觀塘碼頭,二十出頭的二人邊走邊聊,長街漫漫,話題無盡。
黃耀明(下稱明哥)與郭啟華(下稱Wallace)均生於六十年代,屬於戰後嬰兒潮一代。二戰之後,不少人走難至香港,令香港人口短短五年間急增四倍,也衍生了房屋短缺、租金昂貴等問題。為了緩解燃眉之急,為數眾多的鐵皮屋和木屋依山搭建,但這些寮屋設備簡陋,易生火災,1953年石硤尾寮屋區大火是為當中最嚴重一次,此後政府開始興建徙置屋邨、公營房屋,而明哥小時候住的佐敦谷邨便是其中之一。
明哥:「小時候不會覺得窮是問題。」
明哥憶起舊居:「那是些七層的、H型的徙置大廈,合共可能有十棟,廁所、浴室、洗衣房等等都是共用的,所以會與隔離鄰舍好熟,爭執也多。我幼稚園讀天台學校,小學則是第八座樓下的庇護十二學校。」(「那就不怕遲到了?」)「依然會遲到。」他補充。現在佐敦谷邨已變成佐敦谷遊樂場,一棟棟H型大廈置換成游泳池、網球場與平整鋪設的步道,唯一還能記認得可能只有佐敦谷渠,「我們小時候好中意落條渠玩,有時又執啲石仔嚟扔老鼠,夏天會行出尼龍床在戶外睡覺。其實小時候不會覺得窮是問題,因為有好多空間玩。」

我開始懷疑這種雜亂的社區會不會真的是個很有趣的地方,所以上星期,我從診所回家的時候,特意提早幾個站下車,想到座落在巴士站不遠的一個徙置區走走。然而,當我提著公事包走到預期中的徙置區時,徙置區卻沒了,眼前只有一片現代化的休憩公園。——《Footnotes》唐睿
等到阿哥家姐開始出身,家裡便多了向上流動的本錢,中學時明哥隨家人搬到觀塘功樂道。功樂道有「觀塘半山區」之稱,屬中上住宅區,我們沿著坡道攀升,街上的聲浪也逐漸收細。雖然環境清幽,但一旦搬進這些屋苑,與鄰舍的關係就沒以前那麼密切,活動空間就只剩屋企。
Wallace自出生起便住在觀塘月華街,同樣是中上住宅區,他名字中的華字便是從「月華街」而來(他哥哥啟安的安則來自「宜安街」)。當時他考入聖若瑟英文小學,學費35元算是貴了,幸他成績優秀,直升對面的中學。越南難民營當時就在學校對面,「初時會覺得有點驚,畢竟是一些自共產國度走難而來的人,但想深一層,香港本來就是一個走難的地方。」Wallace說。
中三後因「感情問題」,Wallace轉讀觀塘瑪利諾書院,更引起一時騷動。當時新來一位英文老師,以全英文授課,而班上只有Wallace能與他侃侃而談、對答如流,連當時的學生會會長都想找他當秘書,不過被他婉拒了,那位會長就是後來的政制及內地事務局局長聶德權。那時Wallace的父親在觀塘經營製衣廠,他的校服幾乎都是度身訂造,加上一口流利英語,又是校內風頭躉郭啟安的弟弟,令他也成為眾人焦點。
觀塘區有不少舊戲院現已不復存在,例如:銀都戲院、寶聲戲院等,而Wallace印象比較深刻的是當時一班同學(他強調自己不在場)到富都戲院(即現在仁愛教會的位置)看《第七街淫娃》,竟然撞見一位老師,次日回校,彼此都心照不宣;還有更小的時候被外婆帶去睇狄娜主演的《七擒七縱七色狼》,現在想起連他自己都詫異。

長路漫漫是如何走過?
佔據我是夜裡的呼號
在疲倦 嘆息 逃避 壓迫中
繼續去路——《迷惘夜車》達明一派
與功樂道和月華街的恬靜相比,裕民坊則是交通樞紐繁忙地段,觀塘的中心地帶,是二人故事的起點。時值1984年末,剛成為大學新鮮人的Wallace在學校辦音樂會,需要找主持,他想起自己常聽的電台節目〈明曲晚唱〉的DJ,「播啲歌好有型,不過就唔算好紅」,便膽粗粗打電話給明哥。到後來Wallace自己也想當DJ,便更常找明哥,裕民坊俗稱「舊麥」的麥當勞便成為二人聚腳點。
那時麥當勞仍未通宵營業,他們往往聊到打烊時分,便拿著半杯汽水,走過烏燈黑火的街道,一直走到觀塘碼頭,望著對岸點點微明的燈火,聊至凌晨四時。「回想起來,裕民坊麥當勞就是我們的起點,我組成達明一派,他加入商台做DJ,一直到後來成立人山人海,很多事我都會問他意見。」明哥說。當時二人都正值人生轉型期,明哥初識劉以達,正要轉行做歌手,而Wallace亦在那兩三年間由大學生成為DJ。在網絡不發達的年代,有些東西只能靠朋友互相流通,「那年代要聽一首歌真的要拿出一張唱片,而麥當勞就成為我們交換唱片的地方。不論在音樂、電影或藝術上,明哥都是我的mentor,後來便跟隨他加入進念.二十面體,開始排戲等等。」Wallace說。
自幼是「考試機器」的Wallace,入大學後卻一反常態,將課業通通拋諸腦後。「那時覺得自己已經考得夠多試,不想再被考試制度束縛。第一學期GPA3.5還不錯,認識了明哥後,第二學期的GPA只有1.99。(笑)」世界霎時擴大了,不再只有讀書考試,加入進念,認識了各色各樣奇形怪狀的人,從每個人身上都學到新的東西,漸漸就覺得大學不是那麼重要,「好似搵到同類咁。」後來Wallace開始在商台實習,未畢業便已有自己的電台節目,晚上做完節目由公司車接送回校,依舊風頭躉。

在裕民坊,除了麥當勞,唱片鋪也是他們一個很重要的回憶。「記得我們第一張唱片都是陳秋霞的Dark side of your mind。」明哥回憶道,當時陳秋霞與英國歌手Cliff Richard都在信仰上影響他很多,「中一買了陳秋霞的唱片,中一二的暑假便信了耶穌。」想起Cliff Richard,是因為在他最近看的電影《冰之驕女》中,第一場配樂選用了Cliff Richard的Devil woman,「Cliff Richard其實是一個幾uncool的歌手,但他很誠懇,小時候信教只知道誠懇是最重要,後來才覺得cool都很重要。」
中學時從《音樂一週》知道了《滾石雜誌》(Rolling Stone),「裡面除了音樂,也講很多社會議題,我也是從這本雜誌初次知道愛滋病。」後來也接觸不同外國樂隊,「例如Depeche Mode、Culture Club等,後來愈聽愈偏鋒,也慢慢離開了教會。在83、84年間,有一隊英國樂隊對我很大啟蒙,叫Frankie Goes To Hollywood,我在電台節目常常播,當時普遍電台都在播美國樂隊,他們的歌在談性解放(Relax)、談反戰(Two Tribes)。」明哥現正醞釀一個小型演出,將會如同往昔做電台節目般,介紹成長時期聽的歌,再由他親自演繹。
明哥與Wallace都曾是虔誠基督徒,又是同志,這雙重身份無疑在那年代是壓力的來源,「很壓抑,又沒多少人可以傾訴。」明哥說。雖然Wallace對自己的身份沒有很抗拒,還安慰另一個被他拒愛的男生不要傷心,但有些事還是不易對別人宣之於口。幸好他們都找到對方作為傾訴對象,由原本談音樂、電影,到後來談感情事、談各自的艷遇,幾乎無所不談。聊過的事很多,未必能夠全部記住,而唯一肯定的是,裕民坊滋養了他們的友誼。
明哥:「尋找自己的空間係要上街的。」
說到底,也離不開空間。以前的家庭一般比較多孩子,百多二百呎的單位住五六個人,私人空間其實相當奢侈,要和朋友聊天只好到餐廳、公園、海旁這些地方。年輕人上街,到海邊聊天,在公園踩roller,都是那些年的情節,如同〈溜冰滾族〉所唱——「隨幻覺隨動作/隨著急促音樂/在盤旋每個角落/流著少年脈膊/隨著一杯可樂/盡忘懷一切失落」,月華街遊樂場那舊舊的滾軸溜冰場承載了不少人的青春回憶,Wallace也是其中一員。
自三條海隧通車
兩條地鐵過海,與及
西九龍大填海
碼頭的風光,不再
港內線渡輪
離晚報的命運
不遠
——《冬日重臨觀塘碼頭有感》林力安
那個曾是他們的共同回憶、也是觀塘裕民坊地標的「舊麥」已經在2017年八月底結業,裕民坊的重建是為香港歷史上最大規模的市區重建項目,現在,從觀塘站A1出口走出來已見不到寶聲娛樂城,而對面的一列大樓亦早已人去樓空。
最後Wallace不無感慨地說:「有種很深的感受,我們來自的觀塘,當時仍是發展中的衛星城市,每個人都希望憑自身努力改變命運,那時亦有較多改變的機會,可是現在這些機會似乎已不多。」觀塘工業區曾經是孕育不少本地獨立音樂人/團體的地方,然而隨著政府有計劃地將觀塘打造成核心商業區,獨立音樂的生存空間似乎愈來愈細。明哥認為:「其實應該讓他們繼續玩。不是所有地方都要變得『高端』,即使『高端』了,也應該讓每個人可以民主、自由地共享這些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