灣仔

灣仔邂逅 結伴創作 社區孖寶:盧樂謙與龍晚全

記者:黃康怡

受訪者簡介

龍晚全

資深木匠。1933年出生於香港,1940年代隨家人遷往內地逃避戰亂,直到14歲才再隨父親返回香港,定居灣仔,往後幾十年與灣仔結下不解之緣。十多歲起已在香港一家俬店當木工學徒,絕對是紅褲子出身。近年曾於灣仔藍屋的「香港故事館」和土瓜灣「青春工藝」開班教授木工。

盧樂謙

涉獵多種創作形式的香港藝術家,先後畢業於英國薩斯大學視覺傳達設計系和澳洲墨爾本皇家理工大學藝術系,2014年完成嶺南大學文化研究碩士學位。出版作品包括《在樹上聽風》、《愛貓》、《白鳥》和《星期四詩集》。除了詩和繪畫,盧樂謙運用混合媒介創作雕塑和裝置藝術,參與集體創作和行為藝術表演,近年投入社區營造,推動社區藝術。


 

能成為密友大概總帶著愛,龍仔與阿謙這對忘年之交之間的愛,也許更連繫著對灣仔的愛,和對木頭的愛。二人的友情,始於灣仔,但不止於灣仔。

「有一天,
我們走過灣仔峽道。
為了尋找觸碰木頭的一點點快樂。

山坡的洞
藏著一個世紀的不安。

我們不約而同的
說起和平。」

--〈一個世紀的和平〉(節錄),盧樂謙

這幾年,龍晚全師父(大家都暱稱他為「龍仔」)因先後在盧樂謙任館長的「香港故事館」(藍屋),和後來與阿謙及雍準三人一同創立的「青春工藝」教年輕人木工,而街知巷聞。二人相遇於灣仔那年,龍仔仍住在石水渠街唐樓內一個床位,由於退休後到聖雅各福群會當義工,因而與阿謙結緣。現在龍仔已經上了公屋,搬到九龍,但仍不時回到灣仔閒逛,與熱愛在街巷漫遊的阿謙,自然相當投契。

這天,二人便雀躍地結伴帶我們繞了灣仔一大圈,龍仔說舊事,阿謙講鬼故,根本是個內容甚豐的導賞團。

另一個令他們倆成為好友的原因,也許是因為木頭。龍仔本身是木匠,十幾歲就在駱克道拜師學藝,換取兩餐一宿。「無錢(薪金)的,幫師父執頭執尾,他就叫我們鎅大木,那些很大的柚木,用來造木櫃,鎅歪了,師父就一巴『星』過來⋯⋯」他還記得,當時早上8時吃完飯,便要工作至傍晚6時才吃第二餐,因此他們千叮萬囑「伙頭」多煮點飯,他一餐便可以吃三碗飯。

「那時連內衣褲也替他(師父)洗,他就會給你多點活兒幹⋯⋯他不會教你的,所以要偷師,(主動跟他說)『師父我幫你鑽孔吧』,然後問他怎樣做,他若肯指點你,你便快點學懂;他不指點,你就有排學。」

認識了龍仔之後,本身是藝術家的阿謙就跟他學起木工來,閒時又一起抽煙喝酒閒聊,分外投緣。2013年他們甚至接起生意來,「那是我們第一次嘗試做生意」,「那時我們還沒那麼多『架生』」,謙、龍二人一唱一和地聊起來,那次是為住在跑馬地的買家做一塊實木枱面,並由藍屋經灣仔峽道到跑馬地送貨。

事後,阿謙把這段往事,以及他與龍仔的關係,寫成〈一個世紀的和平〉這首詩。而收錄此詩,並於去年出版的《星期四詩集》,書名原來也由龍仔親筆提字。


(照片由盧樂謙提供)

睡木蝨床位都要住灣仔

龍仔住過很多不同地方,以灣仔為主,由大佛口、利東街,到石水渠街等等,但他說利東街最好住。「那時我住唐六樓,住尾房,雖然好細,但沒那麼嘈,同時裝了部冷氣,不裝的話隔離房冷氣機的熱氣就會攻過來。」

在其灣仔生涯中,會頂頭的「閣樓」他住過,僭建出來、地板下住滿老鼠的小木屋他也住過;來後又住過藍屋後面石水渠街的唐樓床位,既狹小又有木蝨。而租這床位時是2002年,月租千幾元。

儘管居住環境不太好,龍仔還是很喜歡灣仔,「灣仔搭車去哪都方便!我住過鰂魚涌,但住鰂魚涌不可以晚過7時起床,因為會塞車!超過7時起床就上不到班。我便6時起來出門,來到灣仔還未夠7時,(上班前)便先到雙喜茶樓飲茶。」

雙喜樓本位於莊士敦道,1997年被拆卸。重建後的利東街內有另一「雙喜樓」,雖以「手工懷舊粵菜」作招徠,惟裝潢變得金碧輝煌,所走的「懷舊風」亦顯得堆砌造作。「我沒去過。」對此龍仔不以為然,「伙記又不同,老闆又不同,招呼又不同。那時我們去到,他們(樓面)知道你飲甚麼茶,會開定一盅給你。」

即便現在搬離了灣仔,龍仔仍然會乘最早的巴士回來灣仔行山,「他坐骨神經痛,也是行山行好了的。」阿謙笑稱。「那些行山客見了我會問:咦,乜咁耐唔見你?」經常都回到灣仔峽道一帶行山的龍仔自豪地說。

灣仔散步 動靜皆宜乜都有

除了行山,龍仔最愛就是喝酒和玩牌。以前,他會和街坊(主要是附近安老院的老友記)聚在堅尼地街一個小公園「釣魚」,一玩就是一整天,但該小公園後來被政府圍起來,收起了桌椅,卻擺放著幾個不知用來做甚麼的大花盆,他們就沒再在那兒玩了。「他的徒弟經常問他,一是有沒有飲酒,二是有沒有賭錢。但現在他將酒倒在水壺裡,然後告訴別人是茶來的!」阿謙笑著爆料,龍仔則道:「廿幾歲就飲酒,一出來工作就飲⋯⋯我不會醉的!自己『因住』嘛,總之就心思思想飲酒。」

由修頓球場走到星街、大佛口,再沿皇后大道走,龍仔如數家珍地告訴我們,眼前摩登的大廈前身是甚麼,「汕頭街以前係紅燈區、有很多人食鴉片、這裡是香港大舞台、這裡是中華汽水廠、這裡是冠海茶樓、這條李節街有很多菜檔、這裡以前是一排排四層高的木樓、還有皇后大道東的涼茶舖,幫襯斗零就讓你看電視聽收音機⋯⋯」彷彿那些畫面已經烙印在他的腦海裡,任憑拆卸重建都改不掉他心中那幅地圖。

自從在藍屋工作,阿謙就開始在灣仔區散步,最愛行莊士敦道和皇后大道東一帶,「在灣仔的時間多過在自己住的地方」。如今他仍會時常回到灣仔,在街角小巷閒逛,怎逛也不厭,有時沿途看行人,有時吃東西,有時買點小東西,有時與商戶聊天,對他來說,逛得最爽的就是秋夜的莊士敦道和皇后大道。

「我很喜歡在城市逛街,嘈的地方又有,靜的地方又有,很有生活感的街市又有,她有著我想要的不同事物。灣仔可愛之處在於,你可以找到漂亮的地方,又有一些很草根的地方。」阿謙指,灣仔最有趣的地方,就是你可以在很短的時間和步距裡,感受到城市不同的階級和氣氛,「這是香港特別的地方,如果在外國,可能行三十分鐘、一個鐘都是差不多的風景,香港就轉變得很快。」令他最難忘的就是這種混雜,「乜都有」。

 

面對社區發展 窮人「有得睇,冇得食」

如今,灣仔很多有特色的地方已經被商人以「保育」之名拆毀,囍帖街、灣仔街市變成不堪入目的浮誇商業項目,就連以猛鬼見稱的南固臺一帶,也被圍封起來,並將被建成酒店。

原本居住在灣仔的街坊,很多都被逐出該區,新遷入的多是中產階級,問龍仔有沒有很感慨,他關注的卻是窮人被趕走後難以跨區回來服務有錢人,「個個有錢人霸晒,把窮人全趕走,那些窮人住得遠,要窮人來(幫有錢人)做清潔就好難,咁遠水路,你給他們幾多錢吖?」

對於發展的殘酷,龍仔只淡淡地道:「沒辦法喎,個社會趨向就是這樣,社會一定要發展嘛,時代趨向嘛。我們這些小市民,有得睇,冇得食⋯⋯ 唉,個社會一定要發展,對不?」就像他小時候看著別人上茶樓飲茶食點心,他卻因為窮而只能吃「斗零」幾磚的腐乳,加砂糖和油拌飯,卻未有半句怨言,還向我們推介廖孖記的腐乳,說全灣仔最好吃。

做社區藝術的人都在乎充權,對於街坊就社區發展的反應,阿謙有以下反思:「龍仔做了八十幾年人,我常常在想,老人家對城市的改變,會如何面對呢?像我般三十幾歲人,看到(個社區)很多事物跟我小時候全不同,我已經很不開心,當我好像龍仔般有八十幾歲時,該如何面對這樣的城市呢?但這反而是我的動力喎,即是如果我有能力、有機會去參與這些活動,多多少少都好,就嘗試去做點事情囉。」

重點不在作品 過程才是藝術

面對社區被摧毀,阿謙表示自己沒有時間去悲傷,只能抱持「去做啦」的心態,儘管現今的社會變遷已急促得,我們似乎做甚麼也彌補不了,「整個社會都有這種無力感啦,但有時都要麻醉自己。」

「這裡
沒任何一個階級擁有悲傷的權利,
悲傷是一種需要時間的奢侈品。」

--〈悲傷是一種需要時間的奢侈品〉(節錄),盧樂謙

讀阿謙的《星期四詩集》,發現當中有很多都和社區、街坊有關,問他認識那麼多臥虎藏龍的街坊後,對他的創作有何啟發?「之後就不創作了。」以為他講笑,但他是認真的,「真的造少了『作品』,(對藝術的)定義卻反而更清晰。我了解到,不需要所有事情都是藝術。譬如我跟龍仔做張凳,就是做張凳,你不需要包裝到很厲害,說它是藝術品,因為它本身真的只是一張凳。」

對阿謙來說,這絕對是學習的過程,「藝術品需要某些條件,譬如我和龍仔造(木凳),那個藝術不在張凳,而在於這幾年一直在造,這過程才是藝術。個影響就是,令我更清楚社區藝術是甚麼。」

灣仔作起點 放射至其他社區

在這個過程中,「創作」是他行動的主旨。因此,離開灣仔藍屋後,阿謙和龍仔繼續結伴做著他們的社區實驗,「我不會只跟街坊飲飲食食,總有些事他們是鍾意做的,我就透過他們鍾意做的事,思考如何令那件事變得好玩、有趣,這其實就已經是創作。我覺得如果有更多街坊找到自己鍾意做的創作,你就會發現社會上最神奇的東西。」

你們認為,社區裡最美好的東西是甚麼?我問。坐在土瓜灣「青春工藝」門口、呷著啤酒的龍仔笑了笑,說這很難答,「如果街坊不熱心,搞活動都沒用。最緊要是街坊有興趣。」一旁煲著臘味飯的阿謙默契地接著道:「所以最美好的,就是街坊自己講尐嘢出來囉。最美好是他們自己去發起一些活動,另外就是活動之後他們會自發清理地方,這是很反映到你是否鍾意那個地方。這是很簡單的歸屬感。」 此時,我才發現兩人還有一個共通點,就是笑起來雙眼都會眯成兩個扁扁的三角形。

「你明白嗎?
是生命的力量,
是相遇的激情。
這些東西我都比較喜歡。」

--〈不經意的美〉(節錄),盧樂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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