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麻地・廣東道

廣東道的日與夜 油麻地青年:陳劍青X陳玉峰

記者:黃康怡

受訪者簡介

陳劍青

本土研究社成員,專研城市空間、房屋土地問題,致力推動在地民間研究及民間教學。

陳玉峰

Melody Chan,香港法律界人士,事務律師,曾任《香港經濟日報》記者。


 

當談起一個城市,人們事實上在談論它的街道。【⋯⋯】
街道勾勒城市的輪廓,給了漫遊者一間全年無休的冒險樂園,賜予居民一份豐富的生活,形塑他們的性格。

——胡晴舫 〈街道〉

果欄、文青戲院、排檔、唐樓,都是這個社區的標誌,這裡同時是文化社運青年聚居的社區。在給人感覺川流不息的油麻地,住著兩位年輕人,陳劍青和陳玉峰(Melody),他們在大學畢業後一直以自己的方式回應社會上的各種不公義,希望撥亂反正。這個周末早晨,他們一身街坊裝,來到廣東道社運青年常聚腳的永發茶餐廳,吃個平凡的早餐,跟我們聊城市,聊街道,聊生活。

現已是事務律師的Melody憶述,幾年前她由記者轉職見習律師期間,由於工時長,因此由新蒲崗投到油麻地,貪其到哪區都方便,更不用半小時便可到達中環上班,中午甚至可回家吃飯,自此一住便是五年。「(住在油麻地)濃縮了我上班的交通時間。我覺得這是重要的,因我以前住鴨脷洲,未有地鐵時,有次回去幫(現為立法會議員的)區諾軒助選,在香港仔隧道塞車,我心想:如果一程塞半小時,即是一日來回塞一小時啦,一個星期就五小時,一個月就廿小時,廿小時即差不多一日,即一年塞十二日啦,我接受不到自己一年浪費了十二日在隧道裡面這件事!」是Melody一貫說話時的連珠炮發,「生猛」模樣。

的而且確,時間之於她相當寶貴,訪問之後她便要趕著到位於灣仔的獨立媒體,義務開班教授基本法律知識,而她亦經常在繁忙的工作過後,參與其他義務工作、社會運動等,例如與朋友一同舉辦「油麻地的兩萬種死法--城市兇案導賞團」,希望透過講解社區內兇殺案件,讓大家多點了解這個社區。可見爭取時間工作和休息,對她來說十分重要。如今她已由熙來攘往的彌敦道,搬到較幽靜的廣東道。

身旁的年輕學者、本土研究社成員陳劍青,十年前也是基於類似原因搬出來;另一個重要的原因,當然因為此區租金較低廉。他初投到油麻地時,便住在廣東道一唐樓的閣樓(即地下和一樓之間),因此租金更便宜。

可達度高,能輕易接觸其他理念相近的朋友,也是他們和一眾社運朋友聚取於此的原因之一,「搞社運或者做研究,都要不斷和不同的人討論,由很多互動和接觸去促成。」劍青說,以前他可隨時用30秒下樓,然後到旁邊的大廈上六層樓梯就可到達朋友陳景輝家開會。「這個地方孕育了保衛天星、皇后的人(抗爭者)。」也許,由七十年代艇戶運動開始,油麻地便注定是抗爭者的搖籃。

Melody亦認同,住在此區的其中一個原因,是由於較容易跟人連繫,這樣亦較容易有社交生活,「我不想人家需要找我開會時,要走太遠,這樣太拒人於千里之外了。」

馬檻與滲水 舊區愛與恨

油麻地是九龍區其中一處歷史較悠久的地區,樓宇自然較舊,亦自然有各式各樣的人聚集,容易顯得龍蛇混雜,很多人都避之則吉。他們卻認為,這是油麻地的可愛之處。

比方說,劍青就曾經住過樓下就是「馬檻」(色情場所)的單位。他認為樓下是紅燈區不會令居住環境變「雜」,反而變相有人幫忙「睇場」,以他對上一個租住、位於旺角的單位為例,「我們樓下那個馬檻一搬走,大廈就開始有賊喇。」但這個單位所在的大廈已被市區重建局數回重建,逼他和室友搬到更遠的旺角居住。

「你是賊都不敢在這裡『搵食』啦,你怎知你搞著誰哩!」身為女生的Melody也說不怕危險,更經常晚跑,「其實沒甚麼,雖然夜晚街口的十字路口經常都站了很多『姐姐仔』(妓女)和馬伕,但其實他們會認得我們,知我們是居民就不會搞我們⋯⋯ 我常覺得,如果我在街上有甚麼事,我會找他們求救先於報警囉。反正報警都沒用。」

劍青同意,「 他們會跟你打眼色,因為要辨認邊哪些是客人,哪些是居民,才不會找錯人,找錯人會很麻煩嘛。」他認為,這是其他社區較難體驗到的街道生活。

背景不簡單的鄰居,加上殘舊的樓宇,為他們提供租金較低廉的租屋選擇。Melody笑指劍青經常都可以找到租金低廉得令人羨幕的單位。可是,這種幸福有時需要付出代價,就如那個位於廣東道與咸美頓街交界的閣樓單位,「因為是閣樓,不是正規的,所以租金較平⋯⋯但我們搬走時不是被人逼遷,而是由於對上兩層樓的劏房漏水,滲落了兩層,滲到我們家,很恐怖!更難以想象樓上的漏水情況有幾嚴重⋯⋯ 所以沒辦法才要搬。」

時光凝滯的廣東道

儘管已是專業人士,理應有條件搬到更好的地區,但Melody表示不想搬離油麻地。她覺得這區有趣的是,就在這段短短的廣東道,便有著很多很不「香港」的元素,「在『香港』,你會見到很多遊客,很多名店,沒小店沒動物沒街市,但這裡卻都有!」八十年代末出生的她形容,這段街道就像停留在八十年代般,「雖然我沒經歷過,但讀小說時讀過,那時的人就是這樣在街上生活,例如坐在街邊吃東西,現在香港沒甚麼地方係可以這樣,又有阿叔坐在樓下飲啤酒,舖頭又可養貓。這裡的舖頭十之八九都有貓,我差不多全記得牠們的名字」。

劍青即興𡚒地接著道:「你們知道這裡十年前也有野狗嗎?有兩三隻白色野狗。每天早上都會見到,好似成條街屬於牠們般,早上七、八時就會在馬路中心巡視,而且牠們很自律,上廁所時只會拉在坑渠上面。」他們猜,這些大概都是街坊放養的寵物。

除了貓和狗,這個社區裡的動物還包括龜,就在我們於廣東道散步時,竟見一商舖把一隻像兩隻手掌般大的陸龜,用水缸盛著放在街上曬太陽。

 

愛香港? 「我介意的只是與附近的人的關係」

城市巍峨,但有時脆弱
政策如同金字㙮,歷史卻是積木
潮流如風可是它堅固,流行如病總頑強
多瘋狂,世界有病,可是它強悍
只有夢話那詩歌,永遠虛弱

——陳滅 〈香港的詩歌〉

基於對身邊的人、事、物,尤其低下階層的關懷,加上本身對研究兇殺案件的興趣,Melody約兩年前開始與香港基督徒學生運動(SCMHK)的陳可樂(亦是劍青室友),一起舉辦「油麻地的兩萬種死法--城市兇案導賞團」,在一個又一個夜晚,為參與者講述沉重的死亡,希望大家可以認識這個社區,認知貧窮,感受死亡。她說參加者主要為年輕人,她亦曾帶過一整團醫生,「有伊利莎白醫院同廣華醫院的急證室醫生,因為他們在這區上班,夜晚卻很少來這裡。然而他們接收的死者或傷者明明就來自這裡,所以我說不如你們來看看他們來到醫院之前,其實是做甚麼的。」

那些死者明明近在咫尺,卻因階級的分隔,令他們經歷和我們不一樣的人生,「我們和死者好似活在平衡時空般。所以我很想發掘,點解我跟他們會有兩種人生呢?我和他們在同一個空間,點解我們遇到的事不同?他們遭遇的恐怖經歷,我完全沒遇過。」這也是她希望參加導賞的人或者街坊們,可以細心思考的問題吧。

工作那麼辛勞,仍在工餘時間做那麼多社區工作,大概是很愛這個城市,才會如此出心出力?「其實我並不特別熱愛香港,或者對這個地方很有感情。但我不是針對香港,只是我對一個地方的感情,只因我在那裡生活。即如果我搬了到英國,我都會搞下居民運動、消費者運動甚麼的。我不介意這裡是否香港,但我介意我跟附近的人的關係。我住哪一個國家都好,我只想和我樓上樓下的人互相認識,或者條街有甚麼發生,我可以決定或者了解到而已。」Melody說。「人們常問我會否搞其他區,但其實你也可以搞你自己那區的社區導賞團。每個人都可以在自己的社區發掘其自己的故仔。」

當然,油麻地區有其獨特的優勢,令這類導賞團有空間、有條件發生,「譬如在將軍澳可能比較難,或者會有保安出來干涉,但在油麻地,夜晚行街、去後巷,沒人會理你。」

發展魔爪再圖伸向油旺

近年,油麻地的樓價已經愈來愈高,租金也愈來愈貴,以前和他們一起開會的戰友,很多都已搬離此區,甚至已經搬到新界鄉村居住(陳景輝也搬到錦上路去了)。另一方面,早前廣東道才發生唐樓劏房居民因產發展商收樓而被逼遷的問題,令人擔心既多姿多采又可供基層市民棲息的油麻地,很快就會消失。

劍青解釋,唐樓的業權複雜,即部份物業可能有幾個業主,要收一棟樓其實不容易,而且只收一棟樓來重建的發展成本很高;加上此區的地積比潛力已差不多用盡,即一棟九層高的唐樓,拆掉重建後可能也只能建九層高的新樓,令發展商「冇乜肉食」。不過,這不代表油麻地的危機並不存在。「其實早於九十年代,土地發展公司(市區重建局前身)本想拆掉整條廣東道,由亞皆老街打通到尖沙咀,做成一條步行街,但最後做不到。而最新的危機就是『油旺研究』(油旺地區規劃研究),內容包括研究加高區內地積比,以及研究將地積比轉移,把區內未用盡的地積比 ,轉移去其他樓宇,令樓宇可建得更高。這樣就會加速整個區的重建。」

面對重重壓逼,劍青和一眾關注城市發展的戰友們唯有繼續全力監察,在他們高度關注下,令政府本打算於去年開展的計劃,似乎放慢了腳步。然而,這場舊區保衛戰,仍是一場持久的抗爭。

「面臨市區生活空間的全面清場,小市民已經無處可避,唯有抵抗。」

——陳劍青 〈今日拆我屋,明日拆你局〉 2017/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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