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錦上路 寂靜決定——曾德平X曾瑞明

近年選擇從市區搬到新界鄉郊生活的年輕知識份子愈來愈多,部分是貪其租金較市區低廉,部分則有意識地歸園田居,以抗衡資本主義社會下理所當然的方便快捷消費式生活。曾德平和曾瑞明,二人都同時是中學老師,也是父親,但又各自擁有不同的身份,曾德平是藝術家兼農夫,曾瑞明則寫詩,又是哲學學者。他們還有一個共通點,就是都居住過在元朗錦上路一帶。
這天,已搬離錦田的曾瑞明舊地重遊,跟曾德平一同在木棉飄絮的初夏,沿錦上路與記者分享鄉村生活點滴。
不論你由那個原生社區搬到新界的鄉村,第一個接觸到的讓人嘖嘖稱奇的風景,大概就是「原居民」。曾德平便遇過不少有趣的鄰居。
他憶述菜園村被滅後,他和友人想繼續耕種,最初在「生活館」開田,有次租了一架貨van運來工具,並停泊在村口的空位落貨,怎知甫停車,便從四方八面竄出四條大漢,一輪粗口責罵。「我問甚麼事呀大哥?他說你們這麼大的車,會壓爆我們的水管!我話,哪裡有水管呀? 他說,石屎下面咪水管囉!」可大漢們不是要收買路錢,只是給他們下馬威,他們道歉爽手搬完就無事。
曾德平強調,只要互相混熟了,原居民其實很友善。比如租田給他們的村長,不理會其他鄉紳施壓也要租給他們,原因是村長年輕時也有個「有機夢」,常說自己最先搞有機種植,惟身邊兄弟不支持,令他有點鬱鬱不得志,於是見生活館搞有機種植就很支持。農地續租那年,正值朱凱迪參選,得罪了部份鄉紳,有人在祖堂會議向村長施壓,逼得他終在租約上加入「不得在田裡搞政治活動」的條款,「其實每日(生活)都是政治,你都不知道啦!」曾德平笑道。
曾瑞明曾經在元崗村生活過兩年,雖然住在有保安看守的屋苑型村屋,但他仍可發現那種市區所沒有的鄰里關係,原居民當然是其中一種,「我覺得(屋苑)入面也住了些原居民。譬如你見到一個人拖住七隻大狗、不用上班,由朝到晚都在家,靠收租為生。你就感到那種原居民的氣勢。哈哈。」所以關於屋苑的治安問題,他們非常安心,「因為人家比我們有錢很多!哈哈哈。我們甚麼也沒有,只有書,家徒四壁。」
他喜歡和妻女在屋苑附近散步,看看鄰居在做甚麼,常見人燒烤,看著就覺得快樂,有種夜夜苼歌的感覺。他又覺得鄰居很多都很慷慨友善,「中秋節時我們和女兒落街,坐嬰兒車行過,立即有人送她燈籠。」
儘管幾年前已搬回港島居住,但曾瑞明現時偶爾也會回來探朋友,或買有機菜,有時會在意想不到的情況下重遇舊街坊,「去到農田買菜,對面有人正在開田,那人說我們很熟口面喎,發現她竟是我們屋苑的保安。」原來她住附近,到該屋苑做保安大概是因為近。夫婦二人就順便跟她買菜,「原來食物可以這樣聯繫到人。」曾瑞明覺得很奇妙。
「外星人會選擇在這裡降落吧
但別弄壞人們的菜田
婆婆愛在村口擺賣
這叫做生計
那些叫做番茄
這些叫做白菜
人類應該吃多一些
不過,超級城市要加多點包裝」——曾瑞明〈歸田園居——記居錦上路〉(節錄)
買來的方便與「過癮」的不方便
其實曾德平和曾瑞明也是在港島市區出生的孩子,但也許因成長的年代不同,他們對生活環境的看法也有所分別,然而最終都殊途同歸,愛上鄉村生活。
在東區成長的曾瑞明直言,最初來到錦上路「都幾大衝擊」,「發覺原來香港還有一個地方是有樓得來,仍可看到天空,看到整個天空!」除了廣濶的天空,還有「不方便」的生活。住在港島區,一下樓就能買東西,但住在錦上路,買份報紙、買個麵包都要單車來回廿幾分鐘,對此,曾瑞明覺得「都幾過癮」。「我就是喜歡它的不方便。我們正正習慣了太方便,(住錦上路)買菜真的要去元朗買一大堆、可能四五日份量的菜,煮食亦要相對簡單⋯⋯正因連早餐的麵包都可能要踩單車去買,所以連吃東西都要隆重其事,要認真啲對待。」
愛住郊區的曾德平聽後說,「這大概是你們年輕人很難理解的生活,我常跟學生說,現在的生活叫『買回來的方便』⋯⋯我們小時候就是這樣,一買就買幾餐的菜。因為那時住唐樓天台鐵皮屋,一行就要行六層樓,所以茶米油鹽一定大包大包地買。」小時候住上環,由於家中面積不大,他們三兄弟便常往街上跑,其後「上樓」搬到石梨的徙置區,又常跑到城門水塘玩耍,習慣了「通山走」的他,極度嚮往無拘無束的大自然生活,因此一結婚便搬到離島居住,其後方便耕田才搬到錦上路。
「我是比較不識趣,不知道為甚麼就是很想請你看一下,我們在努力創造的所謂現代。」
「快樂在平和裡求。我們在這裡還忙些甚麼呢?」
——曾德平 《內嘈外吵・寂靜決定》
創作的儀式性與內在性
既然兩人一個是作家,一個是藝術家,那麼城鄉的生活分別對二人創作有何影響呢?曾瑞明打趣說,住在鄉郊的那兩年,他最大的創作就是PhD(哲學博士)和BB(女兒),兩者同時進行。
作為研究哲學的人,他不敢斷言居住環境和生育兩者有邏輯因果關係,但確實婚後一直未有孩子,但搬到錦田後便生了兩個女兒。由於其哲學博士論文最後出版成書,那時他便在村裡過著每天反覆校對、極之規律的生活,他慨嘆如今大概沒有這種機會和精神了,「到現在我也很想找回這種時光,或者感覺。」就像當代某些哲學家般,「朝頭早起身食下粟米片,然後寫作4小時,至12時多寫完,就休息、聊天,第二天再做」。
他笑指,以前並不覺得寫作需要這種環境,但到了某個階段和年紀,便發現原來其實需要長時間浸淫,「除了環境較清靜,還要心境簡單一點,這裡相對沒那麼多花花世界,沒那麼多騷擾,就連上網都慢一點。材料要預備好才開始工作,不可以像住在港島般,乘幾個站車便借到書。」他形容這種生活是,做很多事情都要很「儀式性」,就算食飯、買菜都很儀式性,而他發現這種儀式,對於創作其實頗為重要。
他感慨現在過不了這種生活,皆因周圍都有人,在家亦沒可能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幾小時;有時他在學校寫作,也只能片斷式書寫,「我很多時是轉堂時寫,所以寫東西一定要短一點」。他說若有日可以再過兩年錦上路創作生活,便心滿意足。
花甲之年已過的曾德平,近年學佛,也學唐卡和花道,認為藝術是更內在,且與生俱來的能力,並不需要外求。「其實現代的生活幾戇居,我們講求方便甚麼的,其實全部都是被外在環境塑造,以為需要這樣生活,但其實這種生活好鬼枯燥和單一,很無啟發性,於是你才要將自己遠離這個遠離些,然後才開始創作囉。但當你越接近大自然,你就會發覺創作其實根本是內在能力,是一種自然能力,包括生兒育女。」
他又自言近年經常悄悄觀察當年一同反高鐵的戰友,尤其從事農業的,大多都已經生兒育女,似乎在田園裡找到在社運中找不到的希望,看到住在油麻地時看不到的可能性。「當你每日耡田,就會覺得自己很渺小,跟一隻蟻、一條蟲、一隻青蛙比較,觀照牠們的自在,那我怎麼還要去趕deadline?去找畫廊做展覽?還講甚麼甚麼政治?當你將自己和大自然重新連結,所謂創作其實是等閒事,是日常事。」
「聚精會神幹活了一整天
抬頭看街 竟是如斯光景
每天都是一個祝願 像戰機空襲 既準確又虛擬
空談 也非無米之炊
你問
為甚麼不可以實際一點
我說
為何我不能傻更更
50%事與願違 50%隨手而得
向左轉 向右轉 悉隨專便 軌跡不變」——曾德平 《內嘈外吵・寂靜決定》
城鄉辯證
因此,他們是否都鼓勵年輕人搬到鄉村居住呢?曾瑞明認為,很難純粹用鄉郊否定城市生活,「不過在鄉郊生活,你就可能了解城市生活是甚麼。」雖然他目前暫時回到所謂城市生活,但經歷過鄉郊生活後,他明白城市多了一點,「譬如那種方便,方便完餘下的時間你拿來做甚麼,才是問題癥結所在。」
當中似乎存在一種辯證關係,或者他所講的「視點轉移」。「並不是簡單地說鄉郊好過城市,譬如我點解又搬回西灣河住?與其說城市有甚麼好,倒不如說因為城市的人同有你聯繫,或者你想同他們聯繫,例如我父母和同事都在那裡,我便在那裡生活。不過,亦有奇怪和弔詭的地方,就是在城市裡,當你想聯繫某人,或者大家被逼好密集地擠在一起時,那種聯繫又好脆弱。反而鄉郊不易見到人,所以當你在路上見到一個人,大家就會講『hello,早晨』。」
「不要以為人類像螞蟻
需要互傳信息
但人比較少
一句『早晨』才能找到對象
份量像剛剛滿足的早餐
一塊麵包,難喝的即溶咖啡
既說明道不同不相為謀
也暗示人相忘於江湖
我們是趕去西鐵站的上班族
他們愛晨運」——曾瑞明 〈歸田園居--記居錦上路〉(節錄)
他續指,這種遷移其實有利於轉換視點,「即你在城市生活那麼久,你都不明白為何要在城市生活。我覺得城市最吸引的地方,並非我們經常強調那種方便快捷,而是大家可以做好多不同的交匯,當然經濟活動是其中一種交匯,但這不是唯一、主要的交匯。」對現在這個階段的曾瑞明來說,能讓他很方便地找到母親,並讓母親很方便地見到兩個孫女兒,也許就是最重要的交匯。
曾德平亦認同這種觀點,並想到一個比喻來形容,「就像我們坐在椅上,便無辦法舉得起張椅,但起來之後,其實每個人都有力舉起椅子。當你自小習慣在城市生活,便離不開這張椅。但當你有一定距離感,有個比較,情況就很不一樣。」
如畫的錦上路回憶
錦上路是住在元朗錦田各小村的居民出入的必經之路,可以想像路上必定會發生很多有趣的生活小事。曾德平首先笑指,「我家外面垃圾站其實是我的『物料供應處』。」那裡常常有人丟一些古靈精怪的垃圾,譬如有次有幾百對新的波鞋,未開盒,偶爾又有十幾袋衫,後來他們慢慢觀察到,原來有些人本要去堆填區,但不想去那麼遠,又不想花錢,於是中途就把貨物丟掉。「於是好多『正嘢』執。包括我家天台的很多木料、全新的瓷盆、枱面甚麼的,各樣都有。」

的士司機也是路上景點之一,他指鄰居夫婦是的士司機,與他們租同一部的士的夜更司機,很喜歡做小手作,更會在車箱裡搞黏土工藝作品主題展覽,隔一陣子就轉換主題。就連雜誌記者也因為看到曾德平為他拍的照片,而聯繫上這位司機做訪問。(訪問連結:https://bit.ly/2IwmRlO)
曾瑞明則很享受乘64K巴士,因為沿途可觀察兩邊,「好像在看卷軸畫,順著來看,真的幾過癮。」他亦曾被路上發生的自然景象所震攝,如有晚快下兩,他急急踩單車回家途中,看著雷電從天上直接打落地面;也有次在傾盤大雨下乘64K到市區出席周保松舉辦的沙龍活動,巴士涉水而行,「好誇張,搭64K像搭船般,路上積水差不多高過車輪。」他自言現在也許沒有那麼大動力去參與這些活動了。
「這兒的天空也沒有邊界。我們較容易便看到雲的形成,雲在這裏也是很低的。其實,雲不是真的那麼高吧,我猜只是身邊的商廈,甚至住宅『高聳入雲』,我們才覺得雲這麼高吧!
閃電的時候也很震撼,似乎是上蒼強迫我們看他新近寫成的字帖那樣子(很文學性的比喻) 。
這都不是金錢可以買到的吧。」——曾瑞明 〈錦上路的審慎魅力〉,《明報》,2010年8月24日
(文章連結:https://bit.ly/2yxNT7Z)
經歷過兩年的鄉郊生活後,曾瑞明體會到鄉村作為人和自然之間的橋樑,真的很重要,別以為單單有郊野公園就可,「郊野公園沒有橋樑,只是行山而已,但與人發生不到關係,當然我不支持發展郊野公園,但村真的很重要 ,譬如有村民種菜,我們去買菜時會和農夫交流溝通,你認識我,我認識你,你有沒有在郊野公園識過人吖?」
曾德平則指出,鄉村另一個很重要的角色,就是文化傳承。「例如過時過節,或者『打醮』期間,真的張燈結采,在路邊放滿大花牌。仲有中秋節,已搬出市區的後代就會返村食飯或者食盤菜,在城市就很難延續這些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