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皆老街,瘋狂與平衡——domting、鄧小樺

亞皆老街始自九龍城,沿途有醫院、教會、警署、裁判法院,再過一點是高尚住宅,你會碰到一兩對推著嬰兒車的夫婦或溜狗的婦人,過了洗衣街便是旺角,經過皆旺商場、怪名字賓館群和先達廣場,便看見人車在新之城與Apple Shop之間的馬路不斷湧來湧去,剛湧走了一些,又瞬即被填滿,走慢點也會惹人側目,再下去是朗豪坊,穿過人流如鯽的街市便是大角咀。一條全長2.6公里的街,節奏在不同路段轉變如同一條潺潺弱水,遇上嶙峋怪石後變成激流,最後奔流出海,復又回歸平靜。
「亞皆老街是,街號愈細的地方就愈窮。」
先施大廈的日與夜
亞皆老街就像一根巨型魚骨,兩邊旁生出一支支細小魚刺。「亞皆老街有趣的是那些橫街,就像菜街、黑布街,亞皆老街本身是沒什麼發生的。」從一開始domting就這樣告訴我們。從事影像與音樂媒介之多方位創作人domting住在先施大廈已經十五年,堪稱地道「MK仔」,而他在更小的時候便已經出入先達,見證著賣中高檔商品的先施百貨轉換成賣性玩具、盜版漫畫、手機、平價衫的先達廣場,「這十多年來裡面賣的也沒怎改變,最多是各佔的比例有所不同。」在亞皆老街的旺角段上,先達廣場無疑是一個地標。
詩人鄧小樺為亞皆老街寫過不少詩和散文,分別散載於Blog和散文集《若無其事》,詩、文的靈感都是源於生活。她讀研究院的時候曾住在先施大廈一間劏房內,百多二百呎,月租三千六,左邊住了房東,右邊住了鳳姐,其時她困在斗室裡與她的碩士論文搏鬥,過著日夜顛倒的生活,耳邊偶爾傳來踢門、夾band、爭吵聲,儘管如此,但她堅持:「其實這裡沒外人想像那麼吵。」domting有時帶導演回自己工作室(曾有段時間他把單位當作工作室),那些導演也會有同樣的疑問:「為什麼你這兒那麼靜?」
斗室位於旺角中心地帶的某商場的六樓,誰也不能想像這裏的寧靜。彌敦道和亞皆老街的車聲完全沒有走進我的房門,而且,一天也聽不到幾個人說話。即是明顯地,曾有一個隔壁房客是在樓下桑拿工作的鳳姐,但他的高跟鞋聲和有時隱隱傳來的洗澡水聲也與一般人無異。偶爾有人來拍門,拍很久,甚至踢門,都沒人應,不久也就恢復寧靜。——〈斗室〉《若無其事》鄧小樺
在旺角,「寧靜」彷彿是一個格格不入的詞語。「先施大廈裡曾經有三分一土地是割讓了給band房。」domting談先施大廈的歷史,就像翻閱手掌的細紋一樣:「五、六年前還是成行成市,多得我樓下又有,我住那層又有,隔幾層又有。從我的單位由門口走到房間,你可以聽到三個不同版本的〈年少無知〉,因為那時電視正在播《天與地》。」在那裡歷史最悠久的是「總統琴行」,八十年代開業至今,始終屹立不倒。他說一些有名有姓的band都曾在這裡玩過。
「雖然環境很大、很雜,但你會因此接收到多元的資訊。」小樺在訪問中不止一次捍衛旺角的「雜」。有時她半夜落街買吃的,在那部狹小的電梯裡,藏著鳳姐、南亞裔、白領、夜歸學生等各色各樣的人,「在旺角生活令人學習接受,必定見到五花八門的人,聽到的聲音也是。但這些都無損你世界的寧靜。」可惜並非每個人都有這種醒悟,結果,有的被加租逼遷,也有的被租客投訴,不少band房都已撤出先達,現在「三步一崗,五步一哨」的是自由行旅館——賓館招牌、晾曬出來的床單、被褥和內衣褲,便共同構成了天井的風景。
有一種潮流叫MK
來到旺角不能不談潮流,因為有一種風格就以MK(Mong Kok)命名。「MK是一個很本土品位的美學,其實就是將二手日本文化,加入在地文化,例如古惑仔元素,混出一種香港味。」domting說,「現在MK風格慢慢消失,是由於模仿的技巧進步了,就像時下流行的韓風,畫一條眼線也有一千個tutorial教你,於是你不會再扮得唔似,也不會形成新風格。」亞皆老街上的旺角中心是其中一個販賣MK時裝的地方,因平價而一直深受少年男女喜愛,「我從來不覺得MK是cheap。」小樺提到張小虹的贗品美學,強調「假」亦有它的「虛擬創造力」,MK風格就是一種超越真品和贗品的擬像(simulation),並無高低之分。
小樺始終覺得以前的旺角才有夜生活,那時她每晚工作至十時許,便會遊蕩到夜街上找東西吃,有一間餐廳是他們旺角人的集體回憶——「南豐」,從亞皆老街右轉入洗衣街,那裡曾有一間廿四小時營業的茶餐廳,「你在半夜兩點落去都可以叫一碟肉餅飯,而且不難食,餐廳內還可以吸煙。」domting說:「結果每次去,你都會看見有人在開會度劇本。」以前他會跟內地一些玩實驗音樂的朋友,在那裡慶功;小樺也曾在那裡和中同大同傾通宵;一講起那裡的雞絲炒飯,二人均激動回味。南豐曾不知不覺成為了創作人的聚腳處,可惜它在五、六年前已隨波鞋街一同被湮沒,現址已變成一棟服務式住宅。
廿多年歷史的先達廣場,雖然也經歷過不少改變,但終究保留住自己的特色,關於它的秘聞軼事也永遠引人入勝。domting說先達廣場裡有一間「傳奇」漫畫店,幾年來不斷開張又結業,賣的是台灣盜版漫畫,丸尾末廣尤多,還會用奇怪的書名來魚目混珠,他曾在那兒買過一套《殺手阿一》,老闆竟以第6期充第9期,domting追討了幾次也不果。又有一次,他途經賣盜版電影的鋪頭,遇見有客人拿影碟回去換,說畫面不清,賣碟的人竟搬出專業術語「過TC」*來解釋為何畫面不清,態度殷勤且誠懇,令人大惑不解又哭笑不得,domting說對方若非以前做後期,就是在拋人浪頭。
「傳聞曾有一位作家租了先達的鋪位,用來藏書與寫作,說這樣會更加專注。」domting說。旺角除了是流行文化集中地,同時也是一文學場域,早在九十年代,西洋菜南街便已是一條獨立自存的「書店街」。不少書店曾藏身於旺角城市中心,一街之隔,鄰近惠豐中心的老唐樓內則有梁志華開辦的東岸書店,詩人廖偉棠亦曾任店長,專賣嚴肅文學書,與青文、曙光等書店同屬標誌性書店。隨著年代遠去,它們的名字未必再為人熟悉,不過「有燈就有人」,一間書店結束了,還會有另一間出現,現在的西洋菜南街仍然是書店雲集之地,序言書室、樂文書店等同樣在哺育一代代文藝青年。只是九十年代以來的城巿中心書店群,現大多已星散。
那些倒閉的書店當然長留於旺角
它們的墓地,有新的黃蝴蝶繚繞論政
書市裡流傳著都是寒澈的鬼故事
那麼,一本詩集修訂新版,能夠保存多少
舊日的靈魂
——〈再會吧,旺角〉鄧小樺
而先達廣場對面的利群大廈有一所華夏書院,二千年初曾租借場地給本地文化人辦「現代詩研讀社」,小樺也曾參與其中。她憶述當年陣容包括葉輝、陳智德、朗天、小西等等,每期聚會選定一位作者/詩人研究,各自撰寫文章匯報,猶如一場小型研討會,任何人交付二十元影印費即可參加,當時她和研究院同學謝曉虹曾聯袂前往。研討會文章後來結集成《咖啡還未喝完——香港新詩論》。當時社會尚有時間和空間去醞釀這些討論和研習,可惜十多年後的今日,網絡已經將這些空間與時間徹底壓縮。
古惑仔去咗邊?
先達廣場外佔據了幾條行車線的紅van,背後是否有黑勢力在操作?翻版碟鋪、百老匯門外擺紙皮箱炒iPhone的檔口、西洋菜街上的表演位置有無人「睇」?「一定有。」他們說時是如此斬釘截鐵,彷彿那些早已是公開的秘密。但自從電影、鹹片都能在網上下載後,賣老翻的鋪頭也明顯減少,市道不好,古惑仔都要轉行。「我懷疑有些去了賣波鞋。有次逛商場,看見有特別版波鞋,便問有沒有我的呎吋,他答我︰『過幾日有』。」domting說:「意思即是替你『度身訂製』。」
小樺說:「旺角係黑白兩道一齊睇。」但所謂黑社會古惑仔,也不必然如電影中一樣穿黑戴金,如此刻板地張揚。「以前你會看見每間翻版碟鋪門口都坐著個阿伯,那些就是警察掃場時負責頂罪的人。」domting說:「有時你會在CD鋪找到一些日版CD,其實是一些『打口碟』,可能是唱片公司在大陸下訂單,印碟的人印了比訂單所需更多的量,多出來的自己拿去賣,就算賣十元八塊他們也有賺,所謂『打口碟』就是被海關充公了的貨。」(「那些不是要拿去銷毀嗎?」)domting詭秘地笑了笑,說:「好多地方唔食得煙添!」旺角是一個充滿灰色地帶的空間,所謂的生存規則都是從縫隙裡摸索出來。
「我懷疑曾經有一段時間,先達周圍埋伏了不少警察。」有一回domting家裡停電,半夜兩三點,他正打算回母親家去睡一晚,但說時遲那時快,一隊軍裝警員已經乘升降機到達他那層,大廈幾個出入口同時出現警察,警員說是因為接報有人撬門。小樺也有類似的奇怪經験,她在家裡忙論文的時候,忽然被警員用鎖匙打開家門,她與警員面面相覷,警員慌忙說鎖匙是在門外撿到的。「其實先達是一個無掩雞籠,太過四通八達,什麼三教九流的人也有,為了保護自己,你需要有一些架勢。」domting說。
在最高密度中,不發瘋
我總是一再出走,為自己虛構一架的士
伸出右手,召喚論述實體,無視虛擬中的車流
車子閃避行人,是旺角的慣例
——〈再會吧,旺角〉鄧小樺
「旺角把人訓練得開放和大膽。」小樺說。就像她在〈再會吧,旺角〉一詩中反覆搓捏旺角的善與惡、愛和恨,旺角是一個充滿驚險的地方,但你總能從縫隙裡找到自己的安身之所。如果要以鏡頭捕捉旺角,那必然是從不止息的生命力,還有灰色的空氣。domting說:「旺角很能突顯人的彈性,每個人的理念可以截然不同,我們共存於一個地球人口密度最高的地方,但都沒有發瘋。」亞皆老街亦是旺角騷亂中警察鳴槍之處;唯受訪二人均只以旁觀者身份掠過街道,錯過關鍵時刻。有一個畫面domting始終印象深刻,正是雨傘運動期間,當彌敦道上靜坐了一群佔領者,另一邊廂,在亞皆老街上則有十張八張摺檯,正交投活躍地炒賣iPhone。旺角就是詭異而容納一切。旺角會否永遠這樣?「可現在是,社運無得你搞,iPhone無得你炒。」小樺冷然說了一句。
最後我問:「有沒有一些對於旺角的刻版印象你認為是錯的?」
「無呀,全部都啱架!」說罷,domting便急急燃起香煙。
*註:domting解釋:「用菲林拍攝的年代,要做後期製作,需要將菲林轉成磁帶,此過程即為Telecining,現今已很少人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