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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莎沒有在富豪東方下車。如果富豪東方下車，沒甚麼好風景，沙埔道一片荒涼，對面無煙城工程吹來一堆塵沙，夾雜酒吧傳來的酸酸臭臭的氣味，不是平常的酒氣，有汗的氣味，而且很重。因此，南角道有落，她就這樣，用僅餘的力氣大喊。

小巴司機沒有等她雙腳著地，就開車追下一個客。阿莎急急把右腳踏下來，差點跌倒。

她行得很慢很慢，一拐一拐，覺得好凍。覺得好凍，可能是因為手術前啃下的那顆要子宮收縮的藥。她把藥從姑娘手上接過來，吞下去，之後就覺凍。她抱著膝，捲曲著，一直發抖，一個小時後陰道放血，就一攤的放在病床上。陳蓮告訴阿莎，那時候不想要阿世，在七樓樓梯跳下來，跳走他。之後，她也不想要阿莎，也是在七樓樓梯跳下來，摔了一跤。不過，兩兄妹，還是好端端的。

可能陳蓮不是真的不想要，跳下來，兩兄妹，活下來，又有個好好的藉口，生下來。然而，阿莎這次，無可挽回。她肚裡面的那個，不知是男是女，最後被一個吸盤吸走了。阿莎走過龍崗道，買幾串串燒，四周喧鬧，有前來午飯的大學生，有買餸的師奶阿嬸，也有個佝僂阿伯拿著一個爛膠袋走著。

陳蓮曾經告訴她，有一個迷信的講法，就是夭折的嬰兒，統統化成鬼魂，跟在母親背後，一直長大。阿莎覺得有人跟著她，如果是她的孩子，就帶來看風景，看馬路，看生果店，看泰國佛，看樹，樹旁有個穿著傳統泰國服的女人，後面又是翻新隧道的工程。一道臨時石橋，一排大大塊的膠布擋著，地下有乾掉了的溢出的泥漿，一灘就在這裡。

然後一拐彎，甚麼都沒有，一片荒涼。她站在衙前圍道與沙埔道的交界，後面是熱鬧的九龍城，她看著前方，那道斷了的橋，通往消失無蹤的舊機場客運大樓，指向一排高高的打椿機。陳蓮很迷信，她小時候見過鬼，窮人容易撞鬼，她說。

阿莎沒有攀上石壆到橋上吹風。醫生都說要她好好休息，小心保暖，戒口，留意血量。因此她走過一家只有三幾個阿叔的機鋪，還有酒吧、車房、造木廠，諸如此類，許許多多的男人。許許多多男人的街，阿莎更覺得自己是個女人，更覺得自己是個會生育的女人。許許多多男人的街上，有剛做完手術的阿莎，感覺陰道黏膩膩的。

這個時候，她更知道，阿實屬於這條街，但阿實不在，他在上班，沒有拖著她。起初，阿莎決定做人工流產，因為不想阿實成為父親。更正確來說，阿莎不想她的關係裡面，再有父親這個角色。而阿實也考慮過生活狀況，支持阿莎的決定。一級一級的爬上去，阿莎避開了在梯間乘涼阿婆，扶著扶手，終於攤到自己的床上，沒有哭。

接下來的日子，阿莎都要休養，顯得無聊。她們都說，如果這次子宮保養得好，就會像重生一樣，因此都買來烏雞、當歸、四物湯。子宮對一個女人的身體何其重要。阿實知道自己不好，不需要上班的時候，行出行入都陪著阿莎，而上班的時候，阿莎還是像入院出院那兩日，自己一個。有很多時候，阿莎背脊一涼，她的孩子一直陪著她。

她走到哪裡，他也跟在後面。有時候，阿莎走進書房，他就爬在書架上看著她打字。也沒有甚麼大不了，阿莎還是要落街，買飯買餸買熱朱古力。她開始跟身邊的朋友交代近況。我之前有了一個月，也做了人工流產手術。她們都問，為甚麼沒戴套。非常技術性的問題，而阿莎不知道答案，只能夠，自己說服自己一樣，一切決定也來得很自覺，我與胎兒沒有連結，不想因此限制了自己身體、自己的生活方式、自己的發展、自己的未來。女性主義、身體自主，統統都可以拿出來包裝一下，恍惚手術過後，阿莎就成為了新女性。說著說著，她也問自己，如果沒有了這樣深奧玄妙的概念，沒有了這些前衛進步的理論，她的選擇會不會不一樣。

不過，反正子宮會重生的。子宮重生，身體就會好，她會是新造的人了。

她一邊說，一邊在貨架上拿公仔麵，買一件東西，看到前頭排了長長的人龍，想死，待會又約了雲花上門推拿。這樣一排不知排掉多少時間。他們戴著紅色鴨嘴帽，擾擾嚷嚷，帽子上印有信達旅遊四隻字。

「這個西瓜多少錢呀？」一個捧著圓鼓鼓的肚的男人插隊問。
「排隊啊﹗知不知道甚麼東西叫排隊﹗」收銀阿姐身和前傾，指著我站著的這個方向，以半咸淡的普通話回答。
「多少錢呀﹗」那知男人放大了聲量。
「排隊啊﹗」

「我們要上去啦﹗不要買啦﹗」前頭一個同樣捧著圓鼓鼓的肚的女人，摸著肚，叫他。男人索性把西瓜留在收銀機旁，走了出去，阿姐一直屌，一直怨，一陣又要放返去。

沒過數秒，前頭那上紅色帽子的，都紛紛把要買的東西放在收銀機旁，走了出去。另一個男人，匆匆忙忙的問，有沒有支付寶。

「游⋯⋯」阿姐把字拉得長長的回答。不過，找不到網絡，他還是放下了手上的香蕉和可樂，撲出去了。

又是到超級市場旁邊的假商場，阿莎知道，商場本來就是為內地旅客而設，兩三年前建起，像一個異空間，像一個陷阱，荒涼的街，一座擺著名牌精品的商場，裡面有珍妮小熊曲奇店，有掛著簡體字招牌的藥房。一個領隊揮揮旗竿，上面掛著一隻喜洋羊，一群人興致勃勃地跟著，要到商場裡面購物，買錶買手袋。其實是香港人騙他們來購物，一車一車，興致勃勃的羊。阿姐說，千祈不要這樣想，內地香港聯手的，自己人扼自己人。

「告訴他們來了九龍城，做甚麼都好啦。特色嘛﹗」阿姐找了錢，阿莎點下頭就回去了。

的而且確，多了很多特色菜館，香港特色、四川特色，但吃的東西都好像一樣。

九龍城。雲花聽著阿莎複述了超級市場的事，揉捏著她的肩。以前雲花住九龍寨城。其實，很多街坊，不論是來自香港還是來自泰國，本來都住九龍寨城，之後宣佈清拆，他們又搬到各條街道，主要是城南道和打鼓嶺道，發展沒那麼快，租金也比其他街道的平一點。

「吓﹗那麼裡面是怎樣的？是不是有無牌牙醫？還有姐姐仔？」阿莎從小到大就覺得九龍寨城是全香港最有趣的建築，陳蓮常常告訴她，阿婆如何帶她穿過迷宮一樣的窄巷，看最平的牙醫，還有買最大的魚蛋、缽仔糕。

「我最記得那時候從窗口望落去，常常都有女帶著小朋友在棚外面等，有些哭得很淒涼，有些一聲不發，就是站著等。等老公啊﹗吸毒啊陰公﹗」雲花的記憶與阿莎的想像有落差，原來有這樣一個部分，可能他們寧願清拆，換一疊銀紙。

因為怕流血量會多，雲花按按壓壓就停手了，按了一part，五十分鐘。雲花要回打鼓嶺道湊肥仔。以前阿莎提過，閒時幫肥仔補習來交換一part 推拿，其實都是說說而已。她喜歡這裡的人情味，但沒辦法把生活融入去，性格使然，又或者，他們其實也不如想像中熟絡。自己顧自己。

她從睡房的窗看出去，看著雲花走出閘門，轉右直行，拐個彎，拐到鼎沸人聲裡面，然後她又倒頭大睡。

睡眼惺忪的時候，她覺得他又在這裡。

如果陳蓮沒有說過那個迷信故事，他可能不存在，她不會睡醒然後流汗，然後累得又昏睡過去。如果陳蓮沒有說過那個迷信故事，他不是他，它只一顆從阿莎的子宮排出來的一些組織。流產大概就是不要多按了怕你流血會多的一回事。不過，他又在這裡。阿莎起來時頭痛。

早上，阿莎想阿實帶她到那道橋上吹吹風，就像以前他們偷偷的在橋上野餐，看到很遠很遠，打椿機、地盤、一盤散沙、塵土飛揚，天都是泥黃色的，而橋下有一輛輛車飛馳。風水來說，這樣不好，大馬路會把財運帶走，因此太子道西角位那間空置的鋪位常常鬧鬼。阿莎總是跟阿實說不要緊，一次半次，也沒甚麼財運好帶走。不過阿實話，未好，攀上去會有點危險，還是不要去了，就多等幾天。

阿莎拖著阿實，站在衙前圍道與沙埔道的交界，後面是熱鬧的九龍城，他們看著前方，那道斷了的橋，通往消失無蹤的舊機場客運大樓，指向一排高高的打椿機，慢慢的，一下又一下，打向地下，抽出來，又打向地下。

「哎。想問九龍寨城怎麼去。」那日捧著圓鼓鼓的肚的女人走過來問。
「就是這樣向前行，轉左那邊的公園。」阿實普通話還不錯，手指指的，把女人指過去了，指去一個平凡的地區公園。

「也其實無所謂的。上次去南山邨看彩虹橋，也是沒有彩虹，也是這樣拍照。無所謂的。」阿實沒有帶阿莎走上橋，他們在兜圈，圈住了一條街又一條街。

他們沒有走得太遠，走去街市買些菜，買磚豆腐，買隻雞，買些豬肉，很熱鬧。豬肉檔老闆總是一邊斬，一邊說以前，所有檔口都不是檔口，是一攤攤，攤在地上，像市集，任人選，任人買。阿莎望著大馬路，好像看到老闆所說的地攤，某一個部分的他，就活在這裡。

阿莎和阿實走著走著也好玩，互相捉弄。拿磚豆腐掉死你，阿莎笑笑說，也沒有要阿實死。兩人大笑的時候，阿莎依然覺得很凍，是那一日自己回來的時候那種凍，知道他就跟在後面。

那個捧著圓鼓鼓的肚的女人，和她的幾個朋友，又出現，好像正在回去酒店。她們似乎高興極了，大聲講大聲笑，不知看到甚麼模樣的九龍寨城。

凌晨時分，沒有平時在樓下拿著手提電話講粗口的女人，反而有聽到有人尖叫，可能從隔離大廈傳來，可能是樓上。然後，是一連串的爭執，卻不太清楚說著甚麼。阿實和阿莎都起身，跪在泊窗的床上，從窗口看出去，看看隔離左右，也看看樓下。突然一個紮馬尾的女生在樓下滾出來，撲到前方，把咪錶抱得緊緊的。後面也有一個短髮女生追出來，不停打她，不停打不停打，問她為甚麼這樣賤，為甚麼做呢尾嘢。被打的一直喊，之後短髮的起腳踢。

我們發現幾乎每個窗口都有個人，對面富豪東方很多窗口的窗簾都打開來。阿實快點報警。阿實還未打電話，樓下有幾個大男人，從車房走出來，拉開了短髮的那位女生，剩低紮馬尾的一直哭。之後，有警車來到，拉拉扯扯，又甚麼都沒有。阿實又睡去了，好自在。阿莎眼光光，無法睡去，開始覺得，幸好有他蹲在床邊，看著她和阿實。

阿莎起床的時候無風，阿實也不在旁。睡眼朦朧間，阿實好像叫過她繼續睡。現在她撐起來，拉開內褲，終於沒有血，只是淺淺黃色的分泌。

坐在沙發上，把一碗麵吃完，甚麼都沒有。無風無聲背後無重量，一條荒涼的街道依舊荒涼。她走到沙埔道的開端，踩著一盤橡樹，攀過石壆，純熟地跨過矮矮的鐵枝，站在廣闊的斜路上。她行到橋上，半條橋上，沒有盡頭，盡頭是消失了的客運大樓，有時候回頭望一下，看到巴士站，看到公園，很多很多來來去去的人，又別過頭來向前行，一路上都沒有他。阿莎隨便坐下來，想跳下去。

註：2019年2月22日，市區重建局公布，開展九龍城啟德道/沙浦道重建項目，項目地盤總面積約6106平方米，涉及約450個業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