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水埗・荔枝角道

梁莉姿 文類:小說

作者簡介

梁莉姿

青年寫作者,著有小說集《住在安全島上的人》及詩集《雜音標本》,一畢業就等於失業。


 

最後一個穿著校服的小胖子終於溫吞吞地,把皺兮兮的作業塞進書包後離開課室,明微站在門口抱著手臂盯著他。那小男生還有個飯壺袋掛了在書桌邊,明微抓著他的書包又指指看,欸欸,你漏東西哩。他才急急跑回去拉袋子。

補習社只開了半年,課室地面的蠟尚打得光滑,小胖子馬上摔了個狗吃屎,膝蓋紅了,幾乎。明微一手抓抓自己的頭髮,另一手埋在口袋中狠狠攥緊那包今早才在7-11買的可憐彩luck,緩口氣,把小兔崽子扶起來,柔聲哄問,哎呀怎地這麼不小心呢,邊帶他到大堂坐下。小胖子講不好廣東話,用微信留錄音給家人,國產型號手機。明微想起昨晚林懷說的一個關於國產電話的笑話,突然噗一聲笑了。林懷說一個女孩向男孩表白,男孩拿出手機屏幕朝她展示,說「我有女朋友了。」女孩在那泛黑的屏幕中,看到自己的倒影,感動得流下了眼淚。男孩一陣慌張,馬上大力拍打屏幕,大喊「媽的國產電話又死機了!」

林懷這麼說,是因為他們窩在床上用著平板電腦看Netflix時,電腦突然死機,明微的臉色一沉,跟那無法再顯示畫面的屏幕一樣沒有反應。他便說了這笑話,她總是這麼易逗。明微邊掩飾自己的笑,邊關燈,替課室一一鎖門,再牽著小胖子乘升降機下樓。午後的陽光刺目,街上人聲像鍋子裡的沸水,悶著悶著就是瀉不開的懨叨。

二時十八分,她邊走邊點煙,從北河街排檔直走往荔枝角道,路中央人多,但側街人更多。明微懷疑深水埗是全香港最多中年女子和老人的地區,每天一時多到六時半,沿鴨寮街到汝洲街、大南街到基隆街的路口永遠囤滿這群圓滾滾的不倒翁,在肉檔、鹵水店、蔬菜舖、涼茶檔搖來晃去,像她回家時在樓梯口見到的老鼠膠,韌韌地黏緊那動彈不得的小鼠,看似柔軟溫順,安全舒適,卻那樣死命黏緊他們半邊身子,使其至死不得離開。

明微不喜歡當火車頭,但現下已比預定時間晚了十八分鐘回家。她不願把煙味帶回家去,林懷雖沒說出口,她卻知道他討厭煙味,只得在回到大廈前把那枝韓冰消費掉,為此還得承受幾個迎面走來的老伯和帶著孩子的母親的臉色。她在醫局街對面的涼茶店買了杯凍銀菊露,像啤酒般一口氣灌光,大大舒一口氣,撢了煙灰,丟了煙蒂,從手袋裡拿出一對膠拖鞋,換去那尖狹的上班用高跟鞋,才走進對街一幢舊式唐樓中。

她跟林懷搬到深水埗大概三個月,明微自幼住在錦田村屋,父親是原居民,但她是女孩兒,丁權自然落在弟弟上,她跟家裡關係不怎麼好;林懷在樂富的公屋長大,家裡是開放式裝潢,沒有房間,只有幾塊布簾和雙層床。二人唸IVE時認識,畢業後半年住不慣家裡,想擁有小空間之餘,也想儲錢。每個週末的拍拖活動便是看樓盤,左挑右選,最後敲定深水埗荔枝角道唐八樓一個小套房,有獨立廁所,另可安裝電磁爐煮食,月租四千元,水電另算。

明微沒吃過苦,縱然家庭關係鬆散,但在成長過程裡,該給她的可一分毫也沒有少。因此當她宣布要離開家裡,跟小情人獨立生活時,家裡人都聳聳肩,沒把這當作一回事,還說了些風涼話,小瞧她沒準一個月便會哭著跑回家。明微自尊心向來那麼高,氣得跺腳說我才不會回來,少瞧不起人!

林懷在旺角一家公司做Digital Marketing,邊做邊找工作,騎牛找馬一樣尋求上流機會;明微沒甚麼大志,租了深水埗後才在附近補習社找了份名涵為「市場推廣經理」,實則與保姆無異的混日子性質工作。(林懷說她真粗生粗養,樂天知命。)每天晏十二晚九,先照顧上午校放學的小學生,二至四時是吃飯時間,四時後再招呼全日制中小學生,在密麻的excel格子中點名,並向每個接孩子的家長推銷其他科目補習班,每成功推介一個可加薪三十元正,逐月累積制。她想這「推廣」真廉價。

每天二時,明微會在北河街的外賣飯店,買個廿八蚊三餸飯,都是肉餅、菜心,起初會選魚腩,後來嫌多骨要吐,改選魚香茄子,帶回家吃。吃飽後,睡一個半小時午覺,再趕回補習社工作;有時沒睡意,便在北河街街市買些菜和肉,先放冰箱,待林懷下班回家做飯——明微自幼吃的飯都是傭人姐姐做的,完全不懂烹調;倒是林懷在家裡是大哥,常得做飯給弟妹吃,一飯兩餸一湯自然難不倒他。每天下班後,她撐了八層樓梯,以鑰匙打開鐵閘時,看見他正拉開摺桌,鋪好每天在地鐵站拿來儲下的免費報紙,把一碟菜放到桌上,跟她說你回來正好,替我洗洗筷子吧。

晚飯後,明微負責洗碗。有時林懷還有工作未趕完,這小小的套房由於僭建陳舊的緣故,竟沒有廉價的網絡公司願意來鋪設網絡,只得帶著電腦,到附近的快餐店,買一杯細汽水或薯條,享用免費無線網絡——這樣做的可不止他們。明微注意到,每晚十一時多後,這家廿四小時營業的快餐店便會多出許多露宿者或無處可去的人們,大多獨自坐在廂座,支著腮或乾脆趴在桌上,跟前放一杯只餘一口的奶茶,或汽水,旁邊塞著拐杖或放滿雜物的手推車,像矮塌的城塔,他們是這空間的小小寄存者。(後來明微學聰明了,每天上班時除了打瞌睡,還先用補習社的網絡下載電影和網劇,待回到八樓,再跟林懷一起躺在床上看。)

回去時北河街的午夜墟已開了,兩道擺滿地攤,想得出的都能出售,小如耳機、充電線、飾物,大如電視機、床、衣櫥,怪奇如喝過一半的威士忌、別人的結婚禮物、寫有名字的一箱千羽鶴……多是膚色黝黑的南亞裔人經營,會講一點中文,有時會向她吹口哨。明微本來拉著林懷胡逛,眼尾瞄到,便低下頭倚在男友肩上,急急走開。林懷還唸她,人家沒惡意啦,她知道,她知道,只是沒法從容對待。

他們住的大廈,八樓和九樓都是僭建的。大概是建築材料不濟,連建兩層也遠超結構承受力,小套房的天花板在下雨時會滲水,牆上的磚粉因常年泡水而剝落,馬桶連接的水渠老舊殘破,每次沖水時總有水自管子洩出,一陣陣惡臭。於是明微不能再睡午覺了,雨季時常得拖地,把膠桶移到滲水處下,像綜藝節目裡趕接滾球的參賽者一樣狼狽;又得用毛巾掩住廁所門口,扭乾,再掩。她知道林懷工作忙碌,她是樂天知命的傻大姐,工作與保姆一樣毫無意義,所以她可以好好打理家裡的事。

有時陽光不錯,明微會走到九樓,爬鐵梯上小天井。這裡的天台沒有圍欄,可以坐在大廈樓頂邊緣,晃腿抽煙。天台有幾個貓食盤,有時會有幾隻流浪貓跳來吃糧,滿懷戒心。(大廈建得緊貼彼此的關係,也能跟鄰座窗戶裡的人打個照面,如果對方開窗,她甚至可以這樣爬進別人的家。當然對面人家看到她,通常會立馬拉下窗簾。)她俯視街上密接如拼圖塊的人們,匯成一陣蠕動的潮,彷彿要把窄小的街道吞掉一樣,滯緩而巨大。她想起林懷為捉弄她而忽然展示給她看的那些密集形狀圖片,一顆一顆微洞在皮膚上如殖民的版圖般蔓開,明微感到整張臉龐都麻掉了。她熄了煙,轉身起來便見兩隻毛髮皺亂,粘成一塊的老貓在遠處吃著糧,立馬跳到旁邊大廈的晾衣架下,瞳孔在光線照射下划劃成兩道長針,金黃金黃的。

明微告訴自己,她適應得很好。

媽媽來過探明微一次,問她生活得可好,明微說鄉村長大的孩子甚麼都不怕啦。媽媽眉一挑,真的?她擺手說當然啦,下樓時遇見一個拖著八公斤貓糧的女孩,氣喘吁吁,坐在髒黑的梯階上,短袖T恤滲滿了汗,貼在背上拓出胸圍的輪廓。女孩十多歲左右,一手揪著糧袋一角,沿路有好些散落的糧顆——她拖行糧袋上樓時,膠紙袋磨破了,糧便像《糖果屋》那兄妹丟下的麵包碎般,細細碎碎地灑了下來。

明微認得她,她住在七樓,兩星期前坐在同一位置流眼淚,抽鼻子。林懷過去問她還好嗎,她繼續乾脆地哭,沒說甚麼。明微想拉他走,她覺得林懷不懂世故,想起自己中學時離家出走,流落到公園,哭得暈眩,才發現自己無處可去。好心的途人走來安慰,她只覺羞愧,彷彿把自己長久掩藏的缺口這樣展現予素不相識的人。接過別人遞來的紙巾那一幕,後來反反覆覆出現在她的夢裡,醒來時驚慌如來潮時染滿了被褥一樣,她覺得恥辱。

那時林懷走進屋子,倒了杯溫水交給明微,說大家都是女子,由你給她較好。明微卻很不情願,她害怕任何龐大而自以為的善意都會為這女孩帶來傷害或壓力。她磨磨蹭蹭下了樓,卻發現女孩已進了七樓的單位,那是房東的屋子。

在明微恍神的瞬間,媽媽像所有熱心的人(也如同林懷)一樣,已走過去幫忙提起那貓糧,並轉頭囑咐她從房間拿些膠紙來。那女孩沉默,害羞,只能邊低頭邊道謝。明微替貓糧袋「包紮」過後,與母親一人抓著一邊,像搬運屍體一樣前後移動,直至到了家門,女孩拿出鑰匙開門,便見兩、三隻長毛及名種貓團團圍在門口,喵聲此起彼落,眼睛圓滾,毛色乖順,還不忘在地上翻滾,露出軟糯的肚皮。

媽媽客套地說哎喲這貓咪真趣緻,養得多漂亮!明微倒想起天台那兩隻有著金針眼的骯髒老貓。房東剛巧在家,也寒暄般回應哈哈有甚麼用,不會抓老鼠,看到老鼠時只懂跑走,無鬼用。

她們離開時,那女孩跟明微的眼神碰上了,她沉默,害羞,臉色蒼白,卻沒有低頭,只是沒有表情般,定定看她。卻是明微,先受不了一樣把眼神移開,跟媽媽一起下樓。媽媽邊走邊問,老鼠哎,這裡有老鼠嗎?微微你自小最怕,哪裡受得了?

明微第一次在這裡遇見鼠,是在一樓閣樓門口的老鼠膠上。兩三隻幼鼠和幾隻蟑螂躺在其中,亟欲掙扎。她不知鼠已躺在上面多久,但小鼠的灰毛粘亂,皺硬,還一直竭力想把半邊身子抽離軟膠,其中一隻的小眼珠子扯掉了,如同一顆嫩滑的魚子。另外兩隻一直抽搐,排泄物僵固地粘在膠上,好像小時候玩過的樂高積木,在版塊上一直堆疊。

她別過臉去,告訴自己,沒事,沒事。儘管翌日當她下樓時發現那三隻鼠已完全死僵,眼珠圓渾,四爪由於拚命掙扎而扭斷、屈曲,血漬斑斑那般死在這裡,死在這骯髒的樓間,她還是告訴自己,沒事,沒事。有時夜歸,會在梯間遇見飛竄四散的鼠,沿路逐層走,也會忽倏跳出幾隻從窗外爬來的鼠,「窸窸窣窣」的,像一串黑滾的珠鍊。有時牠們往水管上爬,有時會往樓梯下跑,撞上明微的腿。

明微很小很小的時候,在鄉下的床睡覺時,被老鼠咬過手臂,尖小的齒痕,埋著好幾種病毒,還得了破傷風或不知甚麼,害她在醫院躺了幾天。自那以後她便無法面對鼠,連表弟家養的倉鼠,都讓她嚇得躲進別人家廁所裡不能出來。但她告訴自己,林懷工作忙碌,她是樂天知命的傻大姐,工作與保姆一樣毫無意義,沒事,沒事。

後來她學乖了,先在每層停下,提著鑰匙串晃晃,好像那些孤兒院內的褓姆般,搖搖響鈴,孩子便知道要吃茶點一樣跑走。鼠們聽得聲響,先在幾層樓前慌忙逃命,她心下才稍稍舒一口氣。

星期天,林懷和明微一同抱著沉甸甸的髒衣服下樓,走到兩條街外的自助洗衣店。在擠擁的北河街,夾在排檔和人群中,抱著臭濕的衣服實在不好受。忽然前方一陣騷動,人群如雀屏散開,二人卻笨重得不能快跑,只見一隻拳頭大的碩鼠從內街一家食店跑出了中央道上,在兩岸的排檔間左閃右躲。許多人大叫「打死佢啊!」、「哇,好大隻」、「好恐怖」,終於一個賣頭飾的排檔事頭婆抄起掃帚,一把朝牠肥大的身軀擊拍下去。鼠馬上吐了灘血,動作明顯減慢了,想跑進最近的坑渠逃去;玉檔老闆穿著人字拖,一把踩扁了牠如觸手般的長尾巴,笑道「想走?」再提腳把牠踢到半空,眾人喝采,大笑。

明微清楚聽到,鼠被踏中尾巴及踢中時,發出了尖厲的叫聲,與她少年時,被鼠嚙咬的瞬間而呼出的聲音一模一樣。

鼠碩大的身軀教牠墮地後在柏油路上滾了好幾個圈,最後倚在壆上,停住了。遠遠看去,大概只以為是落單了的西柚或白肉瓜之類。賣乾果的男子湊過去看看,說「無野睇啦,死左嚕。」人們又繼續聚集到一起,踩在那灘小小的血上買菜、閒聊。明微抱著衣服,走過壆旁,蹲下來,盯著瀕死的碩鼠,有一下沒一下地抽著身子,緩緩吐出更多血。她覺得有點熱,靜靜地流了一些眼淚,壓著氣不讓它變成嚎啕大哭,像那個住在七樓的女孩一樣抽鼻子,這種強烈的壓抑驅使她的肩膊微微顫抖。

林懷跟過來,問她怎麼了,是不是害怕屍體,怕就別看了,傻瓜,嚇得都哭起來了。我們快點去洗衣,我帶你去附近一家素食餐廳,好不好,不哭不哭了。還一手抱著衣服,一手把她的頭按在自己帶有汗味的胸前。明微搖搖頭,拭去了眼淚,沒有告訴林懷,她害怕任何龐大而自以為的善意。

他們先去了洗衣,在褔華街一家餐廳吃飯。林懷點了「不可能的肉」,她點了定食套餐。吃到一半去換乾衣,回來後林懷分了些素肉給她,邊吃邊嘖嘖稱奇:「還真像真的肉一樣,你能想像這種肉普及後,我們用不著殺死動物也能享受吃肉的口感嗎?」明微覺得那肉在口中有點花生味,呷了口伯爵茶沖淡味道。二人結帳後,一同去了收衣服。明微點算時納悶,該不該換別家洗衣店,這幾次洗衣已害她不見了幾隻襪子,兩條內褲,天知道有變態偷去還是被洗衣機吞走了。


深水埗的其他文章(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