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水・馬會道

馬會道、龍琛路

袁兆昌 文類:散文

作者簡介

袁兆昌

香港作家,其代表作品《超凡學生》奪得第十五屆「中學生好書龍虎榜」冠軍。曾任教科書公司及文學雜誌《字花》的編輯。現職《明報》世紀版編輯。


 

自從我家遷進彩園邨後,生活都離不開兩條馬路:馬會道與龍琛路。龍琛路就在我就讀的小學旁、石湖墟南隅的馬路,家母接送上下課,都會牽我穿過一片荒地,顧著經過的各種汽車、鄉村車、單車與牛車,在渡口走到我遊樂玩耍學習跟隨上帝的場所。

小學名叫上水宣道小學,很有動感的名字:一上水踏岸就宣播我道,坐言起行。學校附翼是教堂,教堂外釘上一句話:我就是道路、真理、生命。聖經金句坐落龍琛路旁,又可以是龍琛路自述?龍琛路自新運路與新豐路交界口東行後往東北走,走到梧桐河為止,旁有天平邨。其時天平未興、祥華剛竣,宣道小學以外都是田園與野地,野草比人高,遍地害羞草,蹲下來就見草猛跳,追上去掬起手掌還是抓不到一隻。龍琛路一通,先有一道行車線,十數年後駁通與交匯往粉嶺的新運路,在新運與龍琛之間開了新路,叫龍運路。這就是道路與生命,也是城市發展的真理,當須塗著柏油把路連成網。

龍琛路行人道校門旁,有個阿叔賣腸粉,那些年龍琛旁盡是荒田平房,龍豐花園連半條鋼根都未插進泥裡,一塊磚頭都未放上去,是一望無際天與地,五六歲的我就只對物質地存在的東西感興趣,尤其美食當前,頭也不回,提著一包腸粉衝進課室早買早享受。宣道小學沒有小食部,校舍旁一道無名小巷,巷邊有車仔麵檔,就是我們的重要補給站。小息時,一干同學就跑到乒乓球枱旁,隔著鐵絲,一條條小手臂穿過鐵絲網的方格,喪屍一樣向老闆慘叫:香腸!魚蛋!就是不敢點蘿蔔與豬紅:都市傳說是這樣的,蘿蔔由老闆用晨尿來浸泡,吃時會有陣酸味。豬紅其實是老鼠血,小巷老鼠多,老闆就大把抓、大刀劈,一磚一磚血紅來路不明。至於香腸因何一定不是鼠肉烹成、魚蛋一定不是屎水慢燉,大約是孩童都覺得這都可口、都愛吃的,就不會編故事。

龍琛路有報販,小五周日常回校,加入宣道會主日學,為的不是聽故事與讀經,而是買一冊最新連載的《龍珠》,一見新書,特別感受到主的榮光照耀四方。為了看漫畫上主日學是罪嗎?這疑問困擾我好多年,尤其龍珠已發展到,原來孫悟空是外星王子,更令我疑惑:這個戰士都由上帝創造的嗎?這罪要怎麼洗?悟空雖沒殺人,卻有許多人因悟空而死,他該上天堂還是落地獄?這成了我在主日學收藏起來的疑問,當然也不能發問:瞞著導師買《龍珠》肯定影響師生關係?小冊明顯是盜版的,騎釘本印得粗糙,釘得隨意,書釘時有跨格,格子又歪倒零落,往往看不清內容,翻到後半部的頁數,才看到前半部被釘住了的對白;往復來回,情節得以牢記起來,也認得幾個字來。

「石湖墟」在我家的語言中,並不存在;它的名字政治很不正確,卻又如此想當然:「上水墟」;病了要去看醫生,走不短的路排隊輪籌的不是「香港賽馬會診所」,而叫「上水馬會診所」;由工字鐵合組的臨時天橋叫「新橋」,臨時了十數年,後來不再新了,就只叫「果邊」,舊了的新橋,永恆似的臨時,連名字也失效了。我家為石湖墟許多建築物命名,為小店緊縮店名,時有音轉,若非處身生活圈的鄰居,該會聽不明白的。這套語言佔領了我整個童年與少年時代,以致我升讀中學後,與同學談起去處,都溝通不來。其時,龍豐與新都剛落成,上水廣場仍在興建,那些自彩園邨裏伸展的臨時天橋,臨時了十數年,終於等到正名的一日。

「上水墟」曾有戲院,就在「上水馬會診所」後面,名叫「行樂戲院」(緊縮為「行樂」,樂字音轉,韻母上揚)。家母常帶我們看戲,最有印象的一齣是《英雄本色》,家裡有許多張國榮黑膠唱片,家母明顯是因哥哥而來的。戲播完了,我哭得很烈,家母卻沒哭,我覺得奇怪:她的偶像不是死掉了嗎?怎麼不哭?回家造了噩夢:哥哥來叩門找家母,雖只找家母不找我,但也夠駭人了吧──見了鬼,要落地獄嗎?幾天過後,我還是讀到張國榮的新聞,肯定只有耶穌才可復活的,除非張國榮也是神的兒子吧。即是說,他並沒有死去,僅在一個叫「戲」的東西裏死掉而已(許久以後,他選擇結束自己。共抬望眼看高空,留下只有思念,尤其家母)。「恒樂」旁有小酒家,曾有過正宗灌湯餃:籠裏一張滿佈孔洞的鐵皮上,盛著一個灌滿湯水的大餃子。酒家對面有些小店,近路口的唐樓,有一間樓上影樓,樓下樓梯櫥窗裏,有幾張人像,還擺了一張觀音照片,都市傳說是有個人搭飛機時看到雲上有觀音立馬拍攝下來流傳至今云云。

香港賽馬會診所坐落在馬會道盡頭,往北就是文錦渡路,直通邊境,許多貨櫃車都在這裏通關。馬會道南至祥華邨、安樂邨。念到中學,才知我們住了十年的城,叫做「新市鎮」,政府希望我們自給自足,家長在這裏工作,給我們工業區(安樂邨);孩子染病,給我們診所,不假外求。上水今天的工業邨,昔日是臨時房屋區,家母曾有朋友入住,我和兒時玩伴都在那片土地跑躍過,臨時房屋屋頂旁印上數目字,一座一座平房無盡延伸,我以為這些房子延至羅湖(當時以為羅湖就是大陸)。臨屋夷平後,我少了一個遊樂的地方,多了個神秘的、不敢進入的工業區。來人多了,就有北區醫院,居民卻沒有留在上水,大都搭乘九廣鐵路通往大埔、沙田、九龍等地工作去。許久以後,察覺「上水馬會診所」建築有包浩斯特色,樓上是職員宿舍,曾有同學住在這裡,許久以前錯過了一次同學聚會,沒有見識過它樓上的內部結構。

我們住在彩屏樓面北的單位,山後就是落伍的大陸。窗戶很高,我遲熟,長到中一二,才一米二三,有時替家父家母晾衫收衫,都放一張櫈在窗下,伸手拉著扣了滑輪的繩子。往窗外看,鐵軌往西北張開,一拐就到羅湖,山後就是大陸,其時只有一座高樓,從山谷裏冒起。後來高樓漸多,鄉人親人都不用我們回鄉接濟的時代來臨了,我也已搬離這個成長地。

「石湖墟」任由我們命名的日子已過。當年青山公路旁仍有軍營駐守,今天都不知成了哪個模樣。曾因家母有段時間任職幼園車長,小車走過唐公嶺與蕉徑,見過鄉間小山上有紙廠,唐公嶺彎急小路黃皮滿掛,俯衝下去小巴站就見小販與士多,鄉民牽牛路過,賽馬會有馬走過,蹄鐵咯咯,汽車隨馬行路,越線時車窗外伸手可觸的,就是馬匹結實的身體,哪管騎牠的是誰。這些鄉村與我居住的城分別太大了,我為我住城市自豪過;認識九龍人、港島人,才知自己其實一直住在鄉村。今天,「上水墟」被稱為「藥房墟」,不見石湖。這地方有真的紛爭,也有看來是真的紛爭,我都沒看清楚。至於多出了許多連接大陸的公路,都是真的。

漸漸,那些我曾到過的鄉村與小鎮,能從這種文字裏讀到,卻都不是真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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