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下午我給舊居寫信——致大坑 兼誌《那個下午我在舊居燒信》三十週年

親愛的舊居：

「信」這回事，今天也許只有你懂
我第一封收到和寄出的
信，從你開始。
你是我的起始，生於斯長於斯
母體孕育我的血肉毛髮
安居於你之內
營造了我性格
縱使你已不知所終
稽考無從
事到如今，不免憂傷
同時歡喜，似實還虛
這種因緣，最後成為我的一個
秘密花園
埋葬了
我的乳齒
校服旗袍丟失的鈕扣
初潮經血初戀的淚
都經過你的下水道
一一流走
流向哪？
流過那些番衣氹？
流進那條大大的坑？
我熟悉的浣紗是一條街
和一個婢女

親愛的舊居
古老的住宅建築群
不高攀不貼地
端穩地獨佔一個高臺，
正大光明
每幢樓高不過三層
幢幢緊貼互相依傍
園子之間一道矮牆
房子長，而深
一進、兩進、三進⋯⋯
從前園到後門
坐卧起居六步曲
上半雕花玻璃下半木板
間開卧室有四
二房東三房客
兩家收音機整夜開著
守護彼此隱私
用聲音保護聲音。
共棲時代
從小知道禮讓，安靜，
尊卑長幼、守望相助。

親愛的舊居
鋪了冰凍花階磚的客廳，
紅黑兩色的花紋。
房東不在時
可帶本書去
就著日光看
吟詠瘂弦
「整整的一生是多麼地多麼地長⋯⋯」
想像到底有多長？
家裡習慣用箱子收納瑣碎
看完的書就打開蓋放回木箱去
如此這般箱子一個個疊起
在每個房間。

親愛的舊居
我竟然找不到
一張也沒有跟你拍的照片
膽小的女孩狠狠地在
公共大平台上使了一整天勁
學會了踏腳踏車
平台一頭是通往大街的石樓梯
高、大、闊
如同那時候的天空
樓梯旁有一神秘的所在
人稱「居士林」。
據說我們隔鄰的隔鄰，
住過一位「華南影帝」
少年李小龍演的影畫戲
曾在此取景

親愛的舊居
你的園子裡花木扶疏
蟬鳴蟀叫
高大的樹開大朵的花
散出陣陣幽香
是落得一地的
蛋黃花，煮水也好喝。
不用不想留的紙張
家人會拿火盆到樹下
劃一根火柴
新新舊舊灰飛煙滅

親愛的舊居
從前的日子很寧靜
人不常碰見但聽到
十面埋伏
樓上的人練琵琶
後欄的老劉在播麗莎
左鄰炒菜右里車衣
就是沒有人聲喧嘩
在家千日好
我放下唱針轉出「波希米亞狂想曲」
或以叮叮鋼琴聲回應。

親愛的舊居
我沒想到你的壽命這麼短
人們這麼不懂愛惜你
昔日我們
很多路走
往上走向學校
下課後從大坑道長階梯
下達浣紗街轉入京街
外婆的家
中秋舞火龍
舞動全村男性賀爾蒙
眼睛避開煙燻在龍舞士中
找尋舅父們的英姿
街坊興奮地說著客家話
我沒聽懂。

親愛的舊居
八十年代末我們分開
你被推倒我往西移
印象印出
那個下午我在舊居燒信
信封上的回郵地址已經湮沒在人海
卻永誌不忘在腦海：
香港大坑光明臺三號地下。

何秀萍
二零一七年霜降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