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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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太多。
眼前無路,而車程總是令人想太多。
或者其實我是在發呆。
一段日子你把我由一間疲累的房間,接回到另一間疲累的房間,由沙田,到南區,再折回沙田。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每天早上睡覺,過午才醒,起身之後,出門,走下一條十分鐘的「長命斜」到車公廟對面巴士站,搭182往中環,再轉搭40經花園道,轉右入堅道,上山。
上車,下車,疏疏散散的路線如我無聊、瑣碎、不着邊際的意識流。一路上我與同行的爸或媽無聲對峙,他們會突然不自覺叨念,繼而以責備口吻訓斥,一發,便不可收拾。我厭倦所有說話,將它緘成一球巨大的沉默,化成等待,等車來。車來了就獨自爬到上層找個窗口位,儘管前後有人,但因為有風景,有牆可靠,就成了我唯一的私密空間。那時我總是希望它駛得慢,愈慢愈好,塞車更好。
我其實想,日子駛得慢。
八達通嘟聲高高低低,如散銀的回聲變調。$13,入散銀,嗆啷啷嗆啷啷,一圈圈聲的環揚。循聲,意識彷彿由重量跌落,跌進連串虛幻之中。
空氣中彷彿有種重來的味道。那時我還是個孩子,那時好像還未有八達通。四五十分鐘車程裡,時常,我揣想未來,兩眼凝視前方,便錯覺一切也會往著好的方向走去,隱然充滿某種無法言明的,典型青春期感悟。
握著可能握過的巴士扶手,由現在馬鞍山的家蹭到中環,轉小巴。車行緩緩,彎彎曲曲起起伏伏,徘徊山腰再開上去,坡度或轉彎讓我感到一種往上的下沉。一天接著一天,整條路線被岔成兩條,一條往前,一條往後,如時光隧道,長長而莫名。重疊、切換、迴旋,又繞回相同目的地,好像我一直留在車上。時間移動,而空間總是停留,我頓然有種支離覺悟:如果我坐過頭沒有在瑪麗下車,是不是就可以進入另一條軌道,就可以不走到今天。
時間和生活會改變一個人。如是,我走進往後。等照肺等抽血等驗CEA等照X光磁力共震電腦掃描等見醫生再等等等報告;有時是等8,12,4四小時一次等吃止痛藥如飯後最期待的甜品;做電腦斷層掃描時我追想未來同是斷層;整個城市忙得像摩打的時候我不由自主地停下;QMQE威爾斯中醫西醫腫瘤科血科婦科骨科眼科內科分泌科物理治療;各種現況各種後遺原因至今未明,難以預防;嘗試將文字從身體裡拖出來再縫合。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九龍新界香港來來回回西西弗斯死裡逃生輪輪迴迴。車一直謹慎地搖晃,嚴禁崩潰,小心頭別撞向窗。藥物生活灰白無意志,說不出比說出來更加強烈。如此地,今天,累極。
生活,一個被掏空的概念,只剩下吃藥和看醫生。但旁人總說,你得堅強你得這樣你得那樣你得好好活著。好好活著,說這句話的人知道這代表甚麼──深層的意思──知道活著本身是甚麼嗎。──世界此際狹小得非常可愛,請同學好好分配每天時間,用相同顏色填滿24個空格。呼吸吃飯大小二便沒有意識不要感受。明天十點抽血,三點覆診,五點中醫,快,快填滿每頁填滿最後一行。分割,裁切,合成我的全部現實。
有時會想,我是否應該學像個大人,報以微笑,或說些甚麼打完場,但始終覺得,不必。(沒病沒痛沒有壞事發生,這樣活著應該是比較容易的。請不要假裝懂得那些其實你不懂的,好嗎。)
不懂回應,便自覺地從自己脱離開來,用手摀住嘴巴,笨拙地打個哈欠,當差不多打完,我希望對方默默收話,不再講下去。
換上紫袍,病床推進電梯,然後電梯下降,停止,穿過人群,錯過人群。推門,等候進入最最裡頭的手術室,戴上氧氣罩,「嗱,宜家比啲麻醉藥你聞」,吸入氣體,沒幾下,就進入了睡眠……活,一個太大的字眼。我只知道現下長長的呼出,徹底空白的長段時間,比甚麼都來得真實──最核心的疾病時空其實並不可怕。
知覺逐一從末梢恢復過來,從房間望出去,還是海景,半山。
飛鳥劃過像秒針,夕陽沉落如時針,一個巨鐘上面有很多大貨船來來往往。但時間從不是一個實在的東西,它伸張:日日,月月,年年,時時,刻刻。在終日的凝望下,全部光、陰,往黃昏墜去。
盯著海的皺褶,我的意識由薄轉濃。
似水流年,生死浮沉,彷彿都是這樣明白過來的。
而時間從來不在我們這一邊。
沮喪—反抗—接受—承受—然後。然後有甚麼然後,不是每件事都有然後的,尤其從我指尖流出的文字。
還好,只是八點半。人少了,我側身晃過探病的人們,登上小巴。風景緩緩流過,然後漸漸加速。車廂裡很多肉體與靈魂同我一起被搖晃,不知,不覺,便晃入了夢。
乍醒,再開眼,往窗外張望:還是路樹横陳,黑濕濕的人影,堅硬乾燥的路,一彎窄月脫落如指甲的月牙。車一輛一輛地駛過,失速的生命,就讓我盡情地瀏覽目前,眼睛看到甚麼就單純地看到甚麼。
總站,下車。天空迎面撲來,城市依舊擠擁發光。離開時經過太多,為了不至太沉重,我猶能記下的,無非是這麼一些瑣碎片段。
感覺比任何看得見的東西更加明白,更加確鑿。意符飄浮,我在細長的陰影裡踱步,此刻,只是理解到何謂虛妄,何謂距離。
兩者相加,便是離開的速度。
(無人希望知道疾苦,我是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