躑躅彩虹

汽車從斧山道徐徐駛下,拐彎,讓觀塘繞道的陰影輕輕洗滌了一下,時光就漸漸放緩了腳步。它並沒有停駐,只是變得安靜,又或者說,少了一份躁動──就像兩旁高架樁柱上的藤蔓,也不知在何年何月,開始悄悄裹住石柱,攀緣到高架天橋的底部。
作為一條街道,我想,你是挺寂寞的。
──能看到的,已經不多,除了這天橋,就只有大磡村的牌匾以及影星喬宏住過的石屋。
從上元嶺出發的時候,我向學生預告了一下行程。
翻出一張一九六○年的地圖,你,三十歲,從清水灣道分別出來,終於擁有自己的名字,成為東九龍交通的獨一樞紐。但誰又想到,這個獨特的身份,竟就在幾年之間迅即消逝。
汽車在腳底下的龍翔道飛馳,偶爾有輛貨櫃車顛簸了一下,傳來一陣沉沉的「哐啷」,彷若悶雷。立在板面脆弱的行人天橋,孩子們都不無忐忑。要是不說,他們會否察覺,在這條川流不息的公路上面,並沒有設置任何行人過路口?要跨到路的彼端,人們就得繞上天橋或鑽進隧道。城市的脈搏不容許有半點淤塞,然而城市的生命,又當從何說起呢?是速度揚起的塵埃,還是從土地發酵出的生活?
很想告訴孩子,天橋盡處的欄杆,曾掛滿一籠又一籠的彩鳳。我帶了其中一對回家,還有一對巴西紅耳龜。我把鳥籠懸在大廳的竹杆上,鳥兒有時候說話,有時候不。不說話的一個下午,一隻老鼠在我們回家以前咬破了鳥籠,留下了一籠羽毛,和無限悵惘。後來,我們用老鼠膠和老鼠籠逮到了幾隻老鼠,並用沸水,結果牠們的生命。看著那小生命在籠裡瘋狂掙扎,昏厥然後消逝,我首次體會到生存的無奈──當時我並不知道,迪士尼原來是個樂園。至於兩隻巴西紅耳龜,牠們脫了一次又一次的殼,和我們一同換了一個又一個的居所直到,祖母再沒法隨心所欲地蹲下和彎腰。我們把烏龜帶到屋邨商場裡的水池,牠們在假山上疑惑了半晌,就潛進水裡,留下了兩圈不斷擴大的孤獨的漣漪。
失散原來比別離苦澀許多。
好幾次路過水池我都看到一堆烏龜在假山上發呆,但我卻無從辨認誰是共同生活了多年的伙伴。商場改建的時候,職員會預先仔細將全部的烏龜移走嗎?他們往水池注入混凝土時,我的巴西紅耳龜會否因無法背負沉重的生命而最終無法動彈?
很想告訴孩子,天橋盡處的欄杆,有爿小小的寵物店,但他們原來大都未曾摸過活的雀鳥。
有些情感原來會逐漸過時,有些記憶,實在難以言傳。
會寂寥吧?當你聽到這些故事。
我知道,曾有航班借助你的軀體滑翔升空;李小龍的座駕,也從這裡駛往影棚;蕭芳芳的鞋跟得得得,朝下元嶺的內街拐了個彎,買一碗名過其實的担担麵條。這些看似重大的瑣碎事,最近又有人偶爾提起。他們在你身上翻挖泥土,尋找一條通往未來的鐵路,或一座可供緬懷往昔的飛機倉庫,但對一條街道而言,停駐與流逝,到底哪樣更為珍貴?我知道我是在刻舟求劍,但我還是帶著學生,來到那面毫不起眼的牌匾前面,憑弔一個失落了的社區。
──圍幕後面,就是影星喬宏的故居。
孩子們把目光投向尼龍布上的孔洞,穿過了鐵網的鏽跡,穿過了叢生的雜草,卻穿不過時間的隔閡──喬宏是誰?
──那隻《女人四十》的光碟,要是沒有丟失那該有多好。
健忘或許真是一種──都市病。
七千戶人的衣服曾在這裡飄揚,還有那數不清的鞋子,每天,就在牌匾旁邊的斑馬線上往返來回,走進旁邊一幢幢的工業大廈,尋找生活。
我讓學生走進新蒲崗嗅暴動的硝煙,路上密麻麻站滿了短袖白襯衫的人,但孩子們竟一個都看不見。周六早上的新蒲崗確實有點冷清,橫街許久才傳來一陣倒車的訊號。印巴藉跟車拿著鐵栓敲打出慵懶的拍子,也沒看到四處逃竄群眾,以及他們濡濕的襯衫。老式的工業空調在後巷裡滴水不斷,大廈與大廈間的縫隙,似乎落著冷雨。新蒲崗的雨天實在很讓人神往,綿綿細雨沿著塑膠布棚不斷流淌,能夠將地上的影子都徐徐化開。要不是正午的日照恰巧充沛,我想,我就不能拾回那年,我跟母親提著油糧、頂著斜陽,遺落在爵祿街角的身影。
我們總是先有指南才有旅遊。無論是在回憶、在寫作,甚或在啟動推土機的時候。
有人說這裡可以變成首爾,有人則說可以把這片土地原封不動,提上一個平台,然後在上面加疊房子,但她只想在她那平凡而卑微的舊物裡繼續靜靜守候她變得愈來愈便宜的時間,在市區最後的這個小小的圍村。我特意到「慶有餘」匾前的中藥店去買點決明,耳朵似乎有點背的老人揮了揮手,也不知道是缺貨還是不賣的意思。我們不需要瓷碗花瓶,不需要無從辨別真偽的古玉或者無從播放卡式錄音帶,但我們仍可買幾罐飲料,坐在理髮棚前,聽幾個居民說故事。一個目光呆滯的婦人推了一輛輪椅進棚,椅上的老奶奶穿著一襲老式的碎花薄衣。她們曾到許多理髮店去尋找鏡子,最終卻只有圍村的這一面能夠反映出她們的臉。老奶奶把臉湊向鏽跡斑駁的鏡面,打亮額上的皺紋,以及女兒不由自主,不斷張合,猶如金魚的嘴巴。她看到她們在一個廢棄的魚缸裡載浮載沉,石牆與房屋,天后古廟還有活力士多,通通都鋪上了一層青翠的沉積物,彷如植披。她看到有人把她們傾倒到村旁的明渠,催促她們趁著旱季,到大海去尋索海鷗,而她只能躺在明渠前的旱地,看著女兒,不由自主,張合嘴巴,吐出口沬,塗抹自己。
挖土機在你身邊翻來覆去,擾攘了將近一個世紀,除了虛妄的欲望,他們就沒能挖出城市深處的生命本質。
所以我想,作為一條街道,你應該是挺寂寞的。
6 juin, 2016
à Hong Ko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