堅尼地城・堅彌地城海旁

越過鐵絲網去看海

方太初 文類:小說

作者簡介

方太初

香港作家,著有《另一處所在》、《隱物:The Untold Lie》、《穿高跟鞋的大象》。作品收入香港及韓國等地的小說選集,曾於報章雜誌撰寫「浮世物哀」、「薄物細故」、「一物兩寫」等專欄。獲選香港書展「香港作家巡禮2010」當代及新晉作家之一。


 

從的士下來的時候,深夜的街道有一條黑色的狗,牠望著我,有一刻我以為牠可能衝過來咬我,牠的眼睛裡有些我不明白的含意,我猶疑要否退回車廂內,牠卻轉身離去,我站在鐵閘門前,看牠因行走而身體搖晃,高揚的尾巴,我清楚看見牠的性器,夾在兩腿間的蛋。我突然很羨慕,動物不需要衣著,甚或不需要定義,牠們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就是牠們本來的樣子。

取了郵箱的信,等電梯的時候,我習慣地望一眼更亭,看更又睡著了,戴一頂太陽帽,為他遮掉大部分燈光。人們睡去,狗在街邊流浪,也有未睡去如我的人,也是流浪者。在銀行信、電水煤氣單、各種廣告之間,有一張無雙從德國邊境小城寄來的明信片,說每天都會經過舊橋到河的另一邊,久了會想念海的寛闊與難懂。她說因為香港,學懂了一個由葡萄牙語衍生的字詞praya,海濱的意思,雖然她一直以為葡萄牙語與澳門關係更密切。我這才知道,她誤以為我們最後一次見面時,我帶她去的是一個叫praya的海旁。

無雙在旅程上,我不知道她下一站在哪裡,無法告訴她,Kennedy Town Praya堅彌地城海旁其實是一條街道的名字,一截電車會經過的街道。而我們一起看海的地方,我後來再回去,大閘外是維多利亞公眾殮房,我們站過的地方是前堅尼地城垃圾焚化爐的位置。

無雙聽了可能會說這是一個錯摸的故事。

那是五月初的事了。無雙傳短訊說來了香港,想看看能否見面時,我正在工會之中,空氣鬱悶,但我其實不那麼在意,年長同事有他們家庭經濟的擔憂,年輕的空言理想與決裂,我不想傾向任何一方,都好像與我無關。

待得工會完後,埋完版也很晚了,無雙說沒事,直接到我新居附近逛逛談談話就好了。約她西營盤站等,她穿白色連身裙子,跟我在台北第一次遇見她時一樣,她卻說我記錯了,那次穿的是黑色。

我們沿地下長廊走向第二街出口,長廊貼滿黑白照片,全是店舖與街景,我跟無雙說,夜已深,這些景色你都不會看見,看看照片就當逛了西環一轉。無雙一直跟著照片裡的招牌唸:合利鹹魚海產、蓮香居、德昌森記蒸籠、趙醒楠、遠興號、裕隆號、友記理髮、陳泗記飯店、餘樂里、正街、桂香街、西華里、梅芳街、高街、第三街、第二街……我聽著,發現原來換了一種語言,這些店舖與街道名字有些陌生。

無雙問我,這是舊香港嗎?我告訴她這兒時興將還存在的東西掛上牆,這些黑白照片裡的景像根本走出地鐵站就能見到,大學三年,我常沿興漢道、水街走到電車路,「德輔道西的七號差館,對面有家趙醒楠跌打館,牆外有一張六七十年代的跌打油舊廣告,那殘舊的海報我每次經過,它都是一樣的舊,好像再過五十年也是這樣舊,可能到這些黑白照都被人換了時,那舊廣告還是會在。」

無雙說這些照片算是提早的悼念了。我有點驚訝,因為她說對了,有些東西我們總是不知不覺就失去了,尤其在這樣的時代。和無雙從第二街往高街走去,她看著那垂直電梯,問我這是王菲蹲下偷看梁朝偉的地方嗎?不不,那是中環的半山電梯,比這條長多了,那兒的晚上沒這麼安靜,或許不久後這兒的夜也不會安份,電梯對面早就開了家叫soho的酒吧,如此直白。

「下次妳再經過香港,時間充裕些時,帶你去蘭桂坊飲酒,去乘那長電梯。」

「這樣我就看明白剛才照片旁的壁畫了,明明畫著生活的場景,遠處卻有吊臂,前方還有整段地面翻起了,原來就是在建這電梯。」

上到般咸道,我教她往下望,只要往下走去,燈火通明處就是電車路,永遠向光處走,就怎樣也不會迷路,就像這城裡的人,都認為往最繁鬧處走,就不會迷失。

「但有時迷路也不錯,旅程就是為了走新的路呀。」無雙說。

「台北的巷、弄、號,我總弄不清,有次在師大附近找布拉格書店找了一小時,後來再去,它已經消失了,我在師大附近迷路時倒經過了另一家叫永樂座的書店,那次去日星鑄字廠也差點錯身而過。你們的巷弄,轉彎又有一段,再轉彎還是有,好像一直走不完。」

「其實西環也很好走,也一直走不完,這兒一段、那兒一段,剛才你帶我走的那些巷里短短的,各有各名字,毓秀里像女孩子。」

我帶無雙左穿右插,來到電車路,這鐘數,一些電車早停了,還在開的懶懶散散,搖著搖著,城市都要入睡了,電車上層零散的乘客望著街道上的我們。到他們也過去了,街道就更安靜。不知是喝醉酒還是太累的男子,坐在電車站牌的石墩上,挨著欄杆睡去了,無雙問香港人是否都很累。「若說是累,不如說是有點無力感吧,很多事情若不知怎樣下去,不如維持現狀,現狀應不會變得更差?」

我忘了無雙怎樣回答我。後來我總想起這些如像無聊的對答,才明白它們重疊了在不同街道上遛達的時光,恍似跟著對話可以畫出本雅明所言的私地圖。我們從第二街、第三街、高街到般咸道,從水街到毓秀里、廣豐里、皇后大道西、屈地街到電車路,我們走了一些路,但更多街道巷里都沒有經過。

「餘樂里、爹核里、東邊街、西邊街、青蓮臺,加倫臺、寓安台、山道、南里……」我數算著告訴無雙我們沒有經過的街道,她回答:「本來就沒可能走遍所有的路,選擇轉一個彎,就會捨棄了另一些道路。」

我們又從西營盤走到石塘咀,從石塘咀走到堅尼地城。無雙問我堅尼地城是不是城中城,我說起維多利亞城,那是香港開埠初期,西環、上環、中環、下環組成的範圍。「一個跟海港叫同一名字的城很浪漫,雖然我不了解維多利亞城的歷史。」我記得無雙這樣回答。

我們緩慢走著,取代了夜間的電車,轉入爹核士街,這兒有酒吧,有原本不屬於西環的熱閙。兩個在酒吧外喝酒嬉戲的外國人,醉了的男人有他們的嫵媚與風光。經過他們就到達海邊,右邊的飯店亮起「西環碼頭」的燈牌,如像明信片裡的樣版風景一樣媚俗,無雙問我會不會覺得像在自己的城市裡體驗了一趟遊客的感受,我們都笑了,決定原路退回去,去另一邊碼頭看海。喝酒的男人仍歡愉,我看著他們,無雙剛好回過頭來看我,我訕訕然望去別處。

經過臨時花園時,不知何時掛了大幅橫額抗議政府清拆花園建豪宅,無雙好奇這麼完整的花園,為什麼會以一種臨時的狀態存在,我不懂怎樣告訴她這城的習慣,很多事情都臨時,有臨時十年的、有臨時三十年的,最終都躲不開被棄掉的命運。

「住附近的人會不習慣吧,一天起床一座花園就消失了,只餘一個空洞。」

「就是這樣,你永遠不知道每天在失去什麼。」

想不到說些什麼時,我們就潛伏在夜的沉靜裡,向港島西面邊緣,沿域多利道一直前去。維多利亞又好、域多利也好,勝利之名,譯音不同,就指向不同的意義,世上各事總在各種名詞間分類。我那時其實想問無雙,為什麼失蹤了那麼久。

暗夜裡招商局碼頭的指示牌明明就在前方,我帶著無雙轉彎後卻只見圍板與鎖起的大閘,幸好那鐵鎖只輕輕勾著,推開一條門縫,閃身就進去了。圍板後邊原來是一片空礦的土地,只泊著幾架貨車。看來我們走錯路了,這應是等待重建的地皮。

再前方有鐵絲網圍起的海,無雙在接縫處找到罅隙,我跟著她進去,告訴她小時候住在安置區,旁邊就是海,我常隔著鐵絲網看海,有時海上有大船,但我從來都沒有想過要越過鐵絲網那邊去。所以那時我看的海、天空與大船都是從格子裡看出去的,但我總記得清晨陽光反映在海面上時,怎樣金光閃閃。

鐵絲網後的位置不算窄,早有人放置了三數張殘破的椅子,大概常有人到這兒垂釣,我們坐進椅子裡,一同看海。我叫無雙坐近一點,她挪一挪椅子,挪不動,我們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看暗夜海面虛幻。無人知道暗夜的海底蘊是甚麼,它們承載海上的一切,甚或陸上那些因海面波動而微微搖晃的人。

不遠處泊著一架軍艦,我想起港聞版的同事才提起中國拒絕美國航母戰鬥群訪港,卻準許這海軍軍艦停靠的事。「真猜不透準則在哪,但這些美軍會上岸到灣仔酒吧喝酒,就像以前蘇施黃的故事般。」

我問無雙怎看這美軍軍艦,想到的會不會是不同的故事。「你意思是,如果兩個人背景不一樣、身份不一樣,看同樣事物時想到的也必然不一樣?」無雙明白我想問的是香港與台灣兩個地方對中國、對美國不同的看法。

「這關乎界線吧,但有時我會想界線真的那麼重要嗎?為什麼不能像越過鐵絲網去看海般越過所有事情,就像你是一個同性戀男子,我是一個異性戀女子,所以我們看的世界必然不一樣?」

我不知道怎樣回答,我指無雙看軍艦後方的大小青洲,無雙問對面燈火通明,車如流水處是否青馬大橋。我告訴她那是昂船洲大橋,我也告訴她一套關於青馬大橋的電影。「有兩個人駕著車在青馬大橋上,其中一個說好像突然有些東西不見了,但又多了一些不是自己的東西。他們說這電影是關於一九九七年的香港,但我覺得放在現在也一樣。」

「你讓我想起很小的時候,小姨說的故事。」無雙講起了另一個有關遺失的故事,「A班的小娟掉了手帕,她跟老師說,老師從教桌抽屜取出一條手帕,問是否這條,小娟搖搖頭,我那條是格子的,老師放回手帕,關上抽屜;B班的小明掉了手帕,他跟老師說,老師從教桌抽屜取出一條手帕,問是否這條,小明搖搖頭,我那條是綠色的,老師放回手帕,關上抽屜;兩條手帕就這樣靜靜躺在隔壁班的抽屜裡,小娟和小明誰也沒有找回他們的手帕。」

「我後來想這是很哀傷的故事,你遺失的東西就在你的附近,但是你並不知道。」

「或許有時遺失的東西從來不是可以在原處找回。我小時候住的安置區,於我是永恒,於這城是臨時,早早清拆了,我連當時住處確實位置也未能尋回。但剛才這樣跨過鐵絲網,好像當年的自己跨過了鐵絲網去看海。」

無雙說她以前不明白這個故事的意思,「但或許就是為了多年後當我轉述時,讓你記起小時候隔著鐵絲網看海的日子。」我喜歡她總是找到方法解釋人同人的相遇。

再坐一會,五月的夜風一樣有點涼。終於無雙說起她辭了職,想離開台北去看其他地方。

「小英上台,改變不是要出現了嗎?」

「馬英九也好、蔡英文也好,其實分別並不那麼大,誰都是在幾種力量之間周旋,或許現在這樣,不統不獨,就是我們最好的狀態。而我只是覺得了隔膜,無論怎樣,這一切都如同與我無關,我的城市並不需要我。」

無雙望著我,看久了我們都沉默。她在說一個城市,但又如在說一個人。誰都希望強烈的感到有人、甚或有一座城市,永遠在那兒需要自己,但這些都不是必然。

「你小姨說的那掉下的手帕,叫我想起擦過欄網頂端的網球,也可以是排球、羽毛球或乒乓球,到底它將會落在左邊還是右邊?但它落在哪一邊都只是偶然,就是這樣子。」

「碰巧你是這樣,碰巧我是這樣,我都明白。」無雙停了好一陣子,最後說,「但無論球是掉到左邊還是右邊,確實有一條界線在那兒。就此把你與我都歸了類。」

送無雙搭的士回酒店後,我走了另一條剛才沒有經過的路回家,等電梯的時候,如常看見看更戴著太陽帽睡去。後來在夜歸的晚上,瞥見一個城市疲憊的時刻,我都會想起和某些人一起走過街道時的溫暖,如果走了另一條路,又會是怎樣的光景?有時也會想起無雙上車前說上次在台北,我們在酒店附近遇彎就轉,然後沿馬路一直走,去大稻埕碼頭看海。她總記著我說的那些旅途上的事。
而現在踏上旅途的是她。我零星收過無雙其他明信片,多是旅程上當地風景照,只有一張是何藩的《日暮途遠》,電車路旁邊就是海旁,男子推著三輪車經過。原來Kennedy Town Praya曾經真的就在海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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