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歌舞街的蘑菇

一出校門,學生就像被撞開的桌球,四散匯入人流,一下子被吞没了。希希拽緊肩帶,身子前傾,撅起屁股頂住下滑的書包,低頭犁前。開學頭一個月,是明慧姨來接他的。見了面,明慧姨笑笑,伸手欲提他的書包。希希側過臉迴避她的視線,別開身子。明慧姨也不堅持,帶頭直走,邊掃手機,偶爾回過頭來拍一兩張希希的照片。希希跟在後面,保持著一個身影的距離,小心不踩到她的影子。
希希第一眼就不喜歡明慧姨,因為她不會笑。那天,明慧姨一直笑著跟希希媽說話,可是掃向希希的眼神冰冰的、直直的。希希也不喜歡明慧姨的普通話,不像一般香港人有濃濃的口音,她的每個字都圓滾滾的沒有棱角,似乎在拱拱的口腔裡被打磨了一遍才掉出來,砸得死人。希希最不喜歡的,是明慧姨令媽媽變了個人,希希感到陌生。希希媽在明慧姨面前話特別多:明慧姨可是你老師的老師呢,很厲害的。你學習上任何問題,明慧姨都可以幫你哦,不只是功課,她退休前是訓導主任——訓導主任知道嗎?就是專教不聽話的小孩的。以後希希甚麼都要聽明慧姨的知道嗎?換了在古代啊,明慧姨就是咱全家人的老師、是咱家的大恩人了!我們家希希真幸運,在學校有老師,在家裡有訓導主任,誰有這種福氣啊?不信你到時問下同學。希希甚麼都要聽明慧姨的知道嗎?媽媽會每天打電話來,看希希有沒有惹明慧姨生氣。媽媽跟明慧姨說好了,要是希希不乖乖吃飯、好好做功課……明慧姨會代替媽媽管教希希的知道嗎?明慧姨比爸媽更嚴厲更會管教,她可是個老師……
希希媽變著花樣讚美明慧姨,臨走時拍兩下希希的頭,希希看著陌生的媽媽,有點難為情,又有點委屈,不知為甚麼,淨想哭。好幾個月過去了,他對明慧姨的印象沒多大改變,倒不是因為明慧姨真打罵他,事實上,明慧姨不大管他。剛開始的一個星期,明慧姨天天叫希希起床,那個週末買了個超人鬧鐘給他,說他大了,可以自己起床。希希對超人啊蝙蝠俠鋼鐵俠甚麼的都興趣缺缺,要是媽媽買的話,他非要個小王子的不可。第二天,鬧鐘聲把希希嚇得彈坐起來,一時之間,竟不知身在何處。
明慧姨的早晚餐一點不馬虎,早餐一般是西式:煙肉、香腸、火腿、芝士、茄汁豆、吐司、蘑菇、吞拿魚三明治,偶爾也吃甜的鬆餅,希希喝橙汁或鮮奶,明慧姨則是自己磨咖啡豆,泡一杯黑咖啡,坐下來慢慢享受。這樣的早餐對希希來說是新奇的,他家是山東人,雖在大城巿生活了好些年,依然保留著喝小米粥、吃花捲饅頭的習慣。明慧姨煮小米粥、蒸饅頭時,會讓希希捧著饅頭或舀一勺粥拍照。希希媽老怕希希不習慣香港的飲食,每次過來都會帶一捆玉米餅,說是老家輾的玉米粉,找人攤的。明慧姨欣然接下,接下來的日子,吐司不烤了,其他材料夾到玉米餅裡,來個「中西合壁」。希希吃甚麼都無所謂,媽媽過來時,和麵粉、做山東大饅頭,希希為了令她開心,硬是多撐了一個下去。
跟早餐相反,明慧姨晚飯多煮中式的,湯水更是少不了,天天根據天氣、季節,變換著花樣。希希吃了好多以前沒吃過的食物:粉葛、老黃瓜、赤小豆、荷葉、苦瓜、鱆魚、蜜棗、椰子、木瓜……還有一些希希叫不出名字的,反正一個湯放好幾種材料,希希只記得自己愛吃不愛吃,其他的就不管了,明慧姨講他就聽,她不講他也不問。希希媽每次見希希氣色不錯,又拔高了不少,既欣慰又有點失落。希希呢,聽到媽媽說自己長高了,心裡暗自內疚,感覺背叛了母親,愈發疏遠著明慧姨。
這並沒有甚麼困難。放學後晚餐前是「互不打擾」的時間,希希晚飯後把功課交給明慧姨檢查就可以了。功課很快做完,其他時間,希希就坐在大廳窗台的窗簾後發呆,看人來車往。這些人從哪裡來?到哪裡去呢?希希為他們編故事,安排他們到其他國家探險,可是,其他國家也過一樣的生活嗎?故事很快編不下去,不了了之。希希又擔心:人不斷被生出來,以後的人住哪裡呢?樓那麼高,地基不會太辛苦了嗎?一家的地板是另一家的屋頂,要是地板破了怎麼辦?天花板會掉個甚麼人下來呢?自己掉到別人家裡該怎麼打招呼?希希也看書——學校或公共圖書館借的——圖書館的書是明慧姨借、還的,有的希希喜歡,有的不喜歡。明慧姨有子女嗎?他們多大了呢?為甚麼不住在一起?希希有想不完的問題。
希希覺得明慧姨會變魔術,都沒見她在廚房忙碌過,飯菜卻總是隨時準備好。希希在家時,明慧姨要麼在自己房間打電話,要麼在書房用電腦。很多時候希希聽她講普通話,甚麼體檢啊、保單啊、飲茶之類的,聲音高亢而熱情。希希媽說,明慧姨賣保險賺好多錢哩。明慧姨就是透過一個保險經紀介紹來幫忙照顧希希的。希希不知道保險是甚麼,明慧姨出門,只是一個小提包,不見甚麼產品。吃飯時,明慧姨有時問希希家裡都有哪些親戚,做甚麼工作。吃完飯,希希把自己的碗筷收進廚房,其他的又是明慧姨的事了。
檢查功課也很簡單,希希把手冊打開,按順序攤開一份份功課。明慧姨不只一次在希希媽面前稱讚,說希希是個非常自律、細心又敏感的孩子,不用大人怎麼操心。明慧姨沒跟希希媽匯報,第二個月開始,希希就自己上學、放學了——是希希提出來的,說十五分鐘的路程,又沒有紅綠燈,很多同學都是自己上學的。明慧姨想了一會,提出一個條件:希希不能晚於五點半回家。希希答應了。
那兩小時的自由時間,希希特別享受。其實只是到附近的幾個遊樂場玩或呆坐,或在街頭漫遊。有一次,希希走到附近的殯儀館,門口一個人也沒有,靜穆得叫人心慌。希希知道,殯儀館是死人來的地方。有時他會看到一輛方形的車開進來,有時見到有人反手拿著兩個大花圈走進去,百合花白得反光,路上彌漫著鮮花的腐爛氣味。希希感到又害怕又吸引,總不由自主蕩到那邊。
最近,希希又「發明」了一個遊戲:在詩歌舞街上滑翔。所謂滑翔,只是希希在腦海裡虛擬的活動,他先是迷惑於街道的弧度,繼而有此想法的。詩歌舞街不長,希希學校外就有個小弧度,往左走至劉皇發中學附近,是另一形狀更為優美的弧度。希希覺得有弧度的街道好夢幻,特別是早上或黃昏的陽光斜射下來的時候,所有的人、車、樓房,都像走進卡通片去了,因此,他開始幻想自己是一隻鳥——大家都說他是雙非學童,希希不明白甚麼是「雙飛」,但他喜歡這名稱。變甚麼鳥呢?希希想了好久。老鷹是最威猛的,老家也常看見,可是,希希不想做老鷹,終日掛在半空。希希嚮往海洋,對,他要做一隻信天翁,在海跟天的中間飛翔。於是,放學的時候,希希出了校門往右走百來米,再折返,經過街道弧度時,張開雙臂,微微傾斜身子,假裝自己是海面上的一隻信天翁,飛過一個,又一個海洋。
這天,微雨。希希撐著傘,想像在風暴中打算棲身海面的信天翁,飛啊,飛,突然一陣急風驟雨——一個踉蹌,希希撞到別人了。希希呆住了,張大嘴說不出話。那是第二個海洋的中心——誰會站在路中間呢?是一個二十來歲的女孩,撐著白底紅點的雨傘,同系列的雨衣,像一隻瓢蟲,希希心想,信天翁撞上瓢蟲。瓢蟲卻毫不在意,一徑低頭盯著地板,慢慢蹲下身子,招手讓希希過去。希希艱難蹲下,過重的書包差點令他跌個仰面朝天。女孩並不幫他,伸出食指放在唇前作「噓」狀,希希屏著氣,學她一樣盯著地板,期待著奇怪的小昆蟲。
水泥地板被雨水打濕了,除了一條裂縫,甚麼也沒有。希希抬起頭,詢問的看著女孩。女孩依然不理他,臉上漾出笑意。希希再循她眼光望去——在那裂縫間,冒出一團米粒大小的植物,希希伸手指著葉子,正待說話,女孩一把抓住他的手,阻止他觸碰葉子。女孩的手冰冷冰冷的,希希縮回手。女孩自言自語道:找到了!終於找到你了!知道媽媽找了你多久嗎?多久了呢?那時候——噯,媽媽在廁所生的你——女孩用手圍著小草,如同呵護著剛出生的小動物。希希吃了一驚:在廁所生小孩?為甚麼?女孩笑了笑,噯呀沒辦法呀,一點辦法也沒有。剛出生的時候不是這樣子的呢,眼耳口鼻——都看不清——希希囁嚅道:你,你在廁所,生了一堆小草?女孩說:長得像爹地,真像!可他怎麼說不像呢?說不是他的,怎麼不是他的呢?他是老師,你知道嗎?他說我們認識於詩歌舞街,結局早註定了。同學們都羡慕我。他說,你知道詩歌舞街的真正意思嗎?他學問真好!啊,真像,你說像不像?真像!可是他那麼生氣,說我把他害慘了。我怎麼會害他呢?我那麼愛他,我要為他生好多好多孩子。現在好了,媽媽終於找到你了,媽媽帶你去見他,見了他就明白、就不生氣了。走,我們現在就去——
女孩一把扯著希希站起來,希希正聽得一頭霧水,一下子愣住,杵在原地。女孩卻又突然不動,端詳起希希,為他正了正書包、雨傘,注視著雨點打在地面濺起一朵朵水花,突然恍然大悟道:啊!原來你也是蘑菇嗎?太好了!你也是蘑菇。說完撐著傘,一動不動了。希希仰望透明的雨傘,天空跟樓房被雨水打得扭扭曲曲。希希忘了自己是信天翁,忘了女孩是瓢蟲。雨中,他是蘑菇。
那天晚上,希希近七點才回家,明慧姨正猶豫著是否報警,一見到希希,忍不住抓緊他肩膀,前後上下檢查一遍,問他到哪去了,語氣罕見的嚴厲。希希說:學校門口碰見阿虛,在附近玩得忘了時間。希希沒有說謊,女孩的確叫阿虛。他聽到那兩個女人叫的。有點年紀那個一把抓住女孩喊道:阿虛!你怎麼又跑出來淋雨了?這是誰家孩子?你別再亂帶人家孩子回家啊,人家要報警的!哎喲,怎麼好啊!穿護士服的跟他講,小朋友,你家在哪裡?趕緊回家……希希瞄一眼阿虛,阿虛對他眨了兩下眼睛,他明白,他不會說話的,那是蘑菇的秘密。
第二天吃晚飯時,希希說,你知道嗎?詩歌舞街(Sycamore Street)翻譯錯了,應該叫無花果街。無花果是你湯裡那種嗎?為甚麼叫無花果?不是結果了嗎?為甚麼呢?為甚麼還叫無花果?啊,是因為沒有開花就結果嗎?是這樣嗎?那為甚麼又變成詩歌舞街了呢……
明慧姨盯著他,一臉愕然,又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