艇

一
直至怪事發生那天,我一直以為比賽是會輸的。
我們這划艇隊可謂拉集成軍。有天我在學校籃球場自顧自入樽,有人大喊我的名字,我轉頭,就吃了一記波餅,「今年划艇隊唔夠人,你嚟參加啦。」是矮小健碩的陳蛇,教體育科,兼教數學科。他揚起油光黏膩的臉,咧嘴,亮出閃著口水光的牙齒,活像一頭狗。那刻我沒多想,就跟在他後頭。
我跟他走進健身室,才發現我是他找來的第一人。健身室中間,四台划艇機一字排開,舊得快生鏽,陳蛇叫我坐頭一台,但我挑最後一台,隨便划兩划,他就說:「五百米三分零六秒,划得唔錯呀,為校爭光,靠你啦。」
陳蛇是新老師,叫學生參加比賽,贏了可增加續約的資本;對我來說,這無可無不可,划艇不用動腦,而且經常操練,可豁免補課,何樂而不為。
過了兩天,陳蛇找來其餘三位隊員,全級頭十名的阿威,身型肥胖很渴望拍拖的青頭仔阿離,和經常低頭走路的阿花。大家各不認識,陳蛇叫大家圍一圈,手掌疊手掌,「划艇隊正式成立!下年校際賽艇比賽許勝不許敗!贏咗我哋有兩萬蚊奬金,仲會寫喺成績表到!大家一定要加油!」
阿威大聲說沒問題。阿花微微點頭,阿離看了阿花和阿威一眼,也說「好」。我沒待陳蛇說完,就走上最後一台划艇機,一划就划了五百米。
划艇機我早懂得用。平日午飯時間,籃球場擠滿裇衫亂飛的男同學,他們完全不懂打籃球,欄杆外的女生竟高聲歡呼。我走過盪漾著汗味和歡呼聲的操場,來到走廊最遠處的健身室。健身室只有我一人,冷氣鎖著,很熱,但我不介意,開著youtube學習各種健身器械。
我一個又一個五百米不斷划,覺得無聊極了。只是拉槳、回槳,陳蛇教了三小時。阿威一個死勁瞎拉,但拉槳不能同時伸腿,鼻樑上的黑框眼鏡不斷向下滑;阿離划不到五分鐘就滿頭是汗,腰間幾層肉險些掙開裇衫的鈕扣;至於阿花,阻力調至一,拉槳還是像臨盤,拉上三分鐘就難產了十次。不到五分鐘,阿離和阿花就氣喘吁吁,抬眼看陳蛇,陳蛇說:「留意姿勢,唔准停,繼續!」
他們划了一小時,也划不到五百米,我用三十分鐘就划了四千米。陳蛇看看我,說:「喂,你做隊長啦。」其餘三人沒回過神,我就說:「唔做。」然後多拉個五百米,比之前快十五秒。
划悶了,我去練瓦鈴。陳蛇忙著照顧三個組員,組員們又忙於馴服野獸般的划艇機,我閉上眼,默默呼氣吸氣,計算著何時加重,以達到今星期的健身目標。
二
陳蛇要求我們每天放學都留校練習,晚上九時才可回家。他信誓旦旦說如果缺席或早退,會扣數學科平均分,但我發現,這是針對阿威、阿離和阿花說的。艇隊成立第二天,阿花划至雙手破皮,哭著要退出,陳蛇說:「贏咗每人有五千蚊喎。」聽罷她想哭不哭,不知該說什麼,陳蛇就吩咐她繼續划。阿離被要求減肥,要戒除零點,嚴格跟隨餐單進食,不過三天就發脾氣衝出健身室,但門快關上時,陳蛇說:「減咗肥容易啲溝女喎⋯⋯而且,阿花咁辛苦,你陪吓佢啦。」阿離瞄瞄阿花,阿花的臉刷地紅了,阿離愣住,沒說話,就回去繼續划。至於阿威,怎樣操練他都甘之如飴,每划一個五百米,他就來比較我的速度;他想做划得最快的人,隨便吧,我恨不得成全他,也就離開划艇機,操練其他器械。
每天我划完四千米,做一小時負重運動,不足兩小時就回家,陳蛇從不留難我。對我來說,這跟平日健身沒分別,加不加入划艇隊根本無關重要。
一個月左右,陳蛇不准我再獨自練習,要我跟他們一起操練,說四台划艇機連成一排本就為了模仿水上划艇的情況。陳蛇再次拍拍最頭一台,說我體能好,節奏佳,問我做不做隊長。他多加一句,「做隊長CV靚啲。」我還是說:「唔做。」陳蛇轉為叫阿威擔任,阿威求之不得,爽快地說了句「無問題」,就坐在前頭,跟陳蛇笑了笑。
我瞄阿威一眼,就坐在他後面,第三是阿離,第四是阿花。
陳蛇大喊:「依家兩個人一組練習。兩個人嘅節奏做到了,就四個人一齊練。阿毛專心望住阿威,阿花望住阿離。」
阿威坐頭一台,就划得更起勁,還向我示範怎樣划,糾正我的「錯誤」。剛開始他拉得很快,但後勁不繼,時快時慢,沒所謂,我什麼都跟他。至於阿離和阿花,阿離拉一下槳,就向後一望,阿花低下頭,抿抿嘴。
「划艇最重要係放低自己。記住,大家係一齊,一個身體。」陳蛇又說。
阿威喊一聲「好」,就竭力拉機。大概學霸不只成績好,體育也要出色。每次派測驗卷,阿威任由同學看試卷的分數,直至放學那刻仍保持微笑。我的成績不好也不差,從不像其他同學一樣,想超越阿威。好和差只是制度的產物,學生們卻愚蠢地,以此證明自己的優劣,又愚蠢地,以為必須證明自己才能生存。
所以阿威拉,我就拉,阿威停,我就停。
陳蛇說的「一齊」,在意的大概只有阿離和阿花。阿離轉頭,阿花就避開眼神,但沒多久又偷看阿離。好幾次陳蛇走開,阿離走上前,捉著阿花的手教她怎樣划,阿花的臉紅得發紫,想縮手又不敢。
至於我和阿威,沒所謂一齊不一齊,我跟著他就是。我們一直划,四台划艇機發出雜亂的蓬蓬聲,像好幾隻蒼蠅在耳邊纏繞。陳蛇在旁踱來踱去,愈走愈快,過了五分鐘,他大聲么喝:「阿威時快時慢,阿離同阿花就亂拉,潰不成軍!將來點贏?」
陳蛇的聲音充斥整個房間。大家停下來,不敢跟陳蛇對視,默默聽著冷氣機颯颯作響。半响,阿威學陳蛇的口吻說:「我哋一定要贏,係唔係?」阿離凝視著阿花,「我哋,我哋⋯⋯一定要贏。」阿花瞬即低頭,不一會才點頭。阿威瞟我一眼,我沒理會他,別過臉去。
三
什麼「代表學校」、「一定要贏」,都是廢話,陳蛇阿威愈說得慷慨激昂,我愈無感。人啊,口裡說得多動聽,心卻圖謀著其他事情,早在小四那年,我就明白這個道理。那年,爸爸對我很好,給我買很多很多玩具,媽媽也對我很好,一年帶我去了二十次迪士尼。每次,爸爸給我遞上玩具時,都叫我不要告訴媽媽。我問媽媽為什麼爸爸不去迪士尼,媽媽都說爸爸沒空。一年後,爸媽離婚了。他們輪流說一樣的開場白,什麼就算分開了,仍然愛我,說罷,就搶著問我想跟誰生活。我凝視他們良久,說:「無所謂。」
過後一個信天主教的老師問我,你難過嗎?我說:「無。」她微笑,撫我的頭,「如果想哭,唔好忍,老師支持你。」
但我沒想過哭。那時我想,爸媽生我出來,不過為了滿足某些願望;而老師關心我,也只是想我信耶穌罷了。
我曾把這些想法告訴一位鄰座女同學。我跟她不熟,是有天她想勸我相信宗教科老師所說的,人類由上帝創造,沒可能由猿人進化而來;我任她說完,就繼續玩爆旋陀螺,計算陀螺由旋轉至倒地需要多少時間。忽然,她大喊一聲,哭起來。「總之,總之,就係上帝創造人類⋯⋯」我看她一眼,沒說話,她就哭得更厲害,還驚動班主任來調停。她抽答著說:「難道⋯⋯你唔信上帝?」
我揉搓手指,爆旋陀螺在桌上又轉一圈。
「你乜都唔信,乜都唔信⋯⋯」
「所有叫人相信嘅人,都有目的。」我說。
女孩哭得像個發了瘋的水龍頭,我只想把她關掉。班主任瞟我一眼,說:「你咁諗,開心咩?」
那班主任就是小四時安慰我的天主教徒老師。她跟女孩說:「佢屋企出咗問題,好無助好唔開心,所以⋯⋯」
班主任以「唔開心」「無助」來解釋我的行為,希望別人同情我,我覺得很可笑。人的感受只是排洩物,開心片刻就會傷心,不代表什麼。升中後我回想班主任那番話,才明白她在問,我的人生有意義嗎?其實這個問題毫無意義,今日唔知聽日事,可能明天就死了。這一刻的意義,下一刻未必延續。
那女孩跟我升讀同一間中學,兩屆跟我同班。因小四那件事,她老記著我,常跟我傳福音。有一次她拿著福音橋珠鏈問我:「你知道活著為乜嗎?」那時我正前往健身室,就說:「為了活動身體。」
我只是隨口說說,但後來想這也未嘗不可,所以到現在,我每天都做運動。
四
沒多久,陳蛇安排我們下水訓練。那天下雨,一根根雨針打在艇裡,一船旋起旋滅的漣漪彷彿城門河的一部分。阿花問可否取消練習,阿離也同意,但陳蛇各派每人一件雨衣。「無行雷閃電,練水無問題。」
「但雨勢可能增大,會閃電,好危險⋯⋯」阿花低聲說。
「總之我話要練就要練。你哋唔想贏咩?」陳蛇喝道。
阿威沒穿雨衣,第一個上艇,做手勢叫大家跟隨;阿花踏進艇裡,險些滑倒,阿離立即扶起她;阿離甫上艇,艇就左搖右晃,這兩個月,阿離的體型沒大變,雖然他聲稱已瘦了五磅。我穿上雨衣,一直看河岸四周的風景,下雨的大涌橋路仍舊車水馬龍,緩跑徑只有零星的人;雨水把緩跑徑上依稀的人影打散,像蒙太奇。阿威向我呼喝一聲,我就跳進艇去。
陳蛇騎著單車,在岸邊舉起大聲公發出指令。雨更大了,阿威坐在隊長的位置,很用力很用力划,他全身濕透,每次拉槳頭髮上的水珠都撥到我身上。至於阿離與阿花,我背向他們,只聽到阿離不斷講笑哄阿花開心。划著時,我愛看緩跑徑上幾個來來回回的人。緩跑徑後面的馬路叫大涌橋路,那緩跑徑叫什麼路?
突然,天空閃了一下,雷聲趕在後頭。阿威聽見雷聲,就以隊長的口吻說:「我哋要快,快。」就奮力拉槳。阿花大喊救命,阿離趕緊說:「唔駛驚,有我在,我會保護你。」然後向岸上的陳蛇說:「閃電好危險,可唔可以停?」
陳蛇不知聽見沒有,只管嚷道:「阿毛望住阿威,唔好周圍望!阿離阿花唔好掛住傾計,就快撞槳啦。仲有阿威,你落槳太深啦,crab槳[1]——」陳蛇沒說完,阿威就掉進水裡。
天空又白光一閃,阿花嚇得哭起來,阿離不住說沒事沒事。阿威沒觸電,一下子爬上艇。待阿威綁好鞋套,陳蛇又說:「依家繼續划。記住,你哋坐埋一齊,就變成一條艇。要贏!」陳蛇在岸上的單車一下子超越我們。
縱使行雷閃電,「要贏」的口號仍深深感動阿威,阿威也喊一聲「要贏」,就出盡力划,濕透的頭髮不斷向我撥水。沒多久雨勢轉弱,灰黑的天空亮起來,經阿離的鼓勵,阿花放下心,繼續划下去。行雷閃電我不在乎,只是雨小了,眼前的景物變得更清晰。我任由大涌橋路的車和緩跑徑上的人在眼底滑過,心想著緩跑徑沒有名字,還是路嗎?或是如陳蛇所說,我們坐埋一齊,就變成一條艇,那麼人走在路上,也變成路了?

(大涌橋路)
五
這個問題我想了一個月,始終想不通;但這個月裡,無論陳蛇多嚴厲,阿威還是繼續crab槳,阿離身型不變,阿花仍然乏力,而阿離和阿花終於拍拖。每天陳蛇在岸邊喊得力竭聲嘶:「出力啦!要贏呀!」我們沒一人聽他。
划二千米要十分鐘,連笨蛋都知道贏不了。
誰都知陳蛇為了贏不擇手段,好幾次阿花運動過度受不住嘔吐,阿離拉傷腰,阿威急性腸胃炎,他仍要求大家每天練習,不許缺席和早退。但儘管如此,阿威阿離和阿花只偶爾抱怨一下,不特別介懷,反而陳蛇老喊要贏,他們就像中了蠱般跟著喊,還愈喊愈大聲,蓋過偶然飛過的白鷺劃過水面的聲音。而且,他們還養成一起吃飯的習慣。每次練習後,他們都去火炭大排檔吃晚飯,平日吃飯我不習慣有人在旁,所以吃過一次就沒去了。那次阿威點了蠔仔粥、三隻乳鴿、薑葱炒蟹;菜來齊,阿威跟大家乾杯:「我哋差不多日日見,變咗家人啦。」說罷把一隻乳鴿分成兩半,大的一半給阿花,小的給阿離。「一肥一瘦嘅神鵰俠侶。阿花瘦,食多啲,阿離就減肥啦。」
阿花臉紅傻笑,阿離親阿花一口,給阿威添一隻蟹蚶,「成日crab槳,啱你,蟹隊長。」
這時他們看著我,我拿起碗,為自己添了一碗蠔仔粥。阿威揚眉笑道:「阿毛就叫蠔啦。做乜都毫無所謂。」
阿離連忙說:「咁我哋隊名就叫蟹鵰蠔隊!」
阿威反反眼:「嗰名好難聽。」但接著說:「不過,我以隊長嘅身分,批准叫做蟹鵰蠔隊啦。蟹鵰蠔隊必勝!」
「蟹鵰蠔隊必勝!蟹鵰蠔隊必勝!」阿離和阿花齊聲呼喊。
他們很吵,吵得口中的蠔仔粥都變得淡然無味。他們喊口號時,我瞥一眼阿離和阿花緊握的手,和阿威放在袋裡沒藏好的九十分數學試卷,就感到異常厭惡,整晚沒說一句話。
自此每次練習他們都會喊口號,划累了,就喊得更大聲。但喊口號無助表現,阿威仍有crab槳,是少了;阿花多出了力,但仍常跟阿離談情;阿離是瘦了,但只減了兩磅,無助減輕大家的擔子。我從不喊口號,一邊划,一邊看兩岸的風景,暗暗期待著什麼發生。如果他們死掉,剩下我,會划得更暢快嗎?但為什麼在水裡划,不留在健身室操划艇機?或是所有人都退出比賽?陳蛇一定不許,他們也不會這樣做。我一人退出呢?退出與參加沒分別,但要填無數張表格解釋無數個理由,太麻煩。如果這條艇是一個國家,我真期望來一個暴君,秦始皇又好,路易十六又好,希特拉也好,任何達不到要求的人,都判死刑,那麼不用喊口號了,無論阿威、阿離、阿花還是我,都可以毫不費力地做到最好。
沒錯,最重要是毫不費力。
六
到底是我的想法感動上天,還是我們四人都精神錯亂?奇怪的事發生了。
距離比賽只有四天,陳蛇要求我們整個週末用作練習,早上七時我們來到城門河畔,大涌橋路車輛疏落,緩跑徑到處是晨運的人。阿威沒crab槳,但節奏時快時慢;阿離和阿花比以前專心,但阿離還是太重,阿花又太弱,彷彿兩個負累。陳蛇在岸邊拿著大聲公瘋狂大喊,像個小丑。
忽然,一陣狂風刮過,水面翻起巨浪,艇劇烈搖晃,像被掉進正在旋轉的洗衣機。我們用力穩住船槳,以免掉進水裡,約兩分鐘後,風停下來,河面回復平靜,我像剛睡醒般,奇怪的感覺流遍全身,突然身體一晃,險些失去平衡,滑座竟不需用力蹬,自行前後滑動;槳架撥動艇槳,我放手,它們會自動划,不用我拉槳和回槳。我嚇了一跳,很快平復下來,握著槳,手腳配合著艇的動作;整條艇持續向前,但我沒出過一分力。阿威、阿離和阿花都遇上同樣情況,阿威轉頭問發生什麼事?無人能答他。阿離嚇得手不知放哪裡,握槳不是,放手讓槳自行活動又不是,臉如土色;阿花大喊一聲,沒多久就跟我一樣若無其事地划。陳蛇在岸上看急了:「阿威阿離做乜嘢?集中!集中!」
阿威不習慣這條自動的艇,更使力划,企圖奪回控制,但因艇本身在動,他再用力,就嚴重crab槳,整個人掉進水裡。我們無法停下來,艇一直前進,阿離和阿花像跟巨人鬥力,想穩住槳,但只能縮短槳移動的幅度。阿威向前游,不斷喊「停呀,停呀」,阿離和阿花面面相覷,問我可怎辦,我聳聳肩,一直划。
艇走到火炭路就停下來,艇槳和滑座回復正常,艇像平日一樣順著水流輕輕搖晃。阿離倒抽一口涼氣,自言自語:「係⋯⋯唔係撞鬼⋯⋯」阿花臉容平靜,輕拍他的肩膀。我向阿花示意,把艇泊岸。
阿威自行游上岸,還未走到火炭路跟我們會合,但陳蛇看見我們三人,既驚又喜,舉起秒錶說:「七分六秒。得三個人,都划得咁好!」
「但其其其實⋯⋯條艇⋯⋯」
阿離顫抖得下顎差點掉下來,阿花扯他的衣角,不讓他說下去,阿離不解地看著阿花。陳蛇繼續說:「總之,今次係你哋動作最齊嘅一次。只要阿威唔跌落水,就冠軍在望。再划一次!」
阿離還想說話,但阿花把他拉上艇去。我也隨後上艇。阿離不住顫抖,使艇身也跟著搖晃。
阿威回來時全身濕漉漉,他也想說些什麼,但陳蛇搶著說:「你係隊長嚟呀,快啲上艇啦。」
「頭先⋯⋯」
「全隊人等你指揮,仲等乜嘢?」
阿威看看坐在艇上的我們,又看看陳蛇,就忍著不說,應陳蛇的吩咐上艇。
我們上艇後,一拉槳,剛才的情況又出現。艇以比我們平日快一倍的速度自行前進。阿威不像剛才一樣用力,雙手不再握槳,讓槳自行擺動,但他只顧觀察,忘記腰向後靠,槳擊中胸膛,呯一聲,他痛苦呼喊。阿離跟阿花和我一樣,順著滑座和槳的動作,裝作在划,但阿離臉色蒼白,划到一半嘔吐了,胃酸的味道和米白色的嘔吐物隨著水流,緩緩飄走。
七
第二天回來,阿離說昨晚做了一整夜惡夢,想跟陳蛇說棄權,阿花又扯他的衣角,但他撥開阿花的手。阿離快步走到陳蛇跟前,陳蛇朗聲跟阿花說:「贏咗每人有五千蚊,加油呀阿花。」阿花點點頭,陳蛇轉跟阿離說:「阿花都唔怕,你怕?你係唔係男人嚟?」阿花以哀求的眼神看著阿離,想拉阿離上艇,阿離萬分不願,但阿花踏進艇時一不留神,失去平衡,阿離一手捉著她,無可奈何也跟著上艇。
不久阿威來到,也想開口說話,但陳蛇劈頭就說:「難道你唔想贏?贏咗寫喺CV,幫你升大學喎。而且,大家都想贏,係唔係?」阿威瞟了大家一眼,見所有人都準備就緒,只好上艇去。
「總之,我哋依家就係一條艇,乜都唔好諗。」陳蛇說。
艇跟昨天一樣,人齊了一起握槳,艇就自行滑動,到終點就停下來。今天阿威沒掙扎,也不再觀察,只跟著艇做動作;艇比我們用力划時走得更平穩,但阿離還是忍不住嘔吐;阿花則沒所謂,一直划。他們沒再喊口號,各懷心事,我也樂得清靜。我感到我們就像一隊木偶,彷彿有人代替我們活動身體,身體不再屬於我們。平生沒當過木偶,原來當木偶也不錯,現在我不用等待阿威的指示,不用跟著阿威的節奏,原本不想動的腦袋,可完全停下來。我感受到徹底的自由,這種自由我從沒感受過。還記得爸媽離婚那年,我曾想過自殺,不是因為傷心,想藉此吸引他們的注意(他們根本不值得我注意),而是想,死了,就不用花氣力相信任何事,做決定總是很累人。到底選爸爸還是媽媽?相信爸爸還是媽媽?如果人人做事都有目的,有什麼好相信?既然如此,不如讓死為我做一切決定吧。
想自殺很多年了,但沒付諸實行,怕痛。如今風迎面吹來,我不用死,也能體會到死亡的快感,相信大家也感同身受吧;划了幾回後,他們漸漸習慣這條自動的艇,阿威不再掙扎,阿離不再嘔吐,阿花則愈划愈開心,樂此不疲;其實像陳蛇所說,「乜都唔諗」就能跟艇和平共處,沒想像中難。我坐在艇上,自由自在地觀賞兩岸的風景,現在緩跑徑的名字不再困擾我了,只要一個暴君降臨,開口說一句,路就有了名字。
練習到晚上,阿威阿離阿花罕有地沒一起去大排檔吃飯,默默各自回家去。
八
我原以為事情會這樣下去,但比賽前一天,奇怪的事又發生了。艇走了兩回,艇槳忽然加快移動,槳距擴闊,滑盤滑動的幅度也擴大,像遊戲升了級。身體要配合艇沒之前那麼容易,雖然不需用力,阿離還是划得大口喘氣,額上掛著豆大的汗珠;阿威跟不上艇的速度,好幾次槳撞到胸口,嘭嘭直響;阿花柔軟度不足,腰壓不下那麼低,每次回槳都忍不住呻吟。
艇走得比先前還快,陳蛇看見了很高興,在岸邊高呼,不知為我們還是為艇打氣。阿花不斷問:「幾時完?幾時完?」阿離和阿威沒作聲,我猜他們也想盡快到達終點。我的柔軟度尚可,是有點辛苦,但還能轉頭看風景。艇走快了,岸上的人一溜煙略過,快要連成一條線,緩跑徑就更像一條路了。
到達終點艇就停下來,泊艇上岸時,阿花一個踉蹌摔在地上,說腰和腿都很疼。阿離罵阿花:「難道你為咗錢乜都願意?」阿花沒想到阿離罵她,流下淚來,「原本以為咁樣幾好,無諗過⋯⋯」沒待阿花說完,阿離跑到陳蛇跟前,「可唔可以換艇?條艇自己會郁,搞到阿花受傷。」說罷轉向阿威和我,「你哋有無事?」
阿威掀開運動衣,胸口紅腫一片。
陳蛇一臉疑惑,「條艇自己郁?邊有可能?」
阿離向陳蛇解釋艇自行活動的情況,又叫大家坐在艇上,向陳蛇示範一次。陳蛇表現出難以置信的樣子,頻頻點頭,以示理解。艇走了一回後,阿離再問:「可唔可以換艇?」
陳蛇沉吟一會,說:「我好明白大家嘅情況,但學校資源有限,只有一隻艇。」
阿離急道:「難道你睇唔到隊員受傷?贏比賽比隊員更重要?」
「練習受傷係正常。聽日比賽後就可以休息。」
「但咁同食藥比賽有乜分別?我哋有出過力咩?」阿離瞪一眼阿花,阿花低下頭。
陳蛇收起笑容,「你哋唔係話蟹鵰蠔隊要贏咩?要贏,就預咗視隻艇比自己重要。」
「你視自己仕途比我哋重要。」
陳蛇生氣了。「唔好唔記得,你哋係代表學校。」
「我哋代表我哋自己,我哋依家退出。」阿離拉著阿花的手,看著我和阿威。
「我都贊成退出。」阿威說。
陳蛇很驚訝,沒想到阿威贊成。這時阿離跟我說:「你講句嘢啦,我有講錯咩?」
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我身上。我沒說話。
「是非不分!」阿離向我大喊,阿花拉著他。
陳蛇環視我們一圈,厲聲道:「如果你哋退出,首先校長會召見你哋,而且,我會令你哋數學考試唔合格!」他瞪著阿威,他知道阿威最重視分數。
阿離大喊有無搞亂,阿威擺擺手,叫阿離住口。阿威定睛看著陳蛇,「反正條艇會自己郁,都唔使練,聽日準時嚟比賽就得啦。」再轉頭跟我們說:「蟹鵰蠔隊,走。」
九
「加油!蟹鵰蠔隊加油!」
陳蛇在看台大聲疾呼。孖橋的熱身區裡幾條艇在早晨的陽光裡滑行。我們的艇泊在岸邊,像一台死氣沉沉的機器,等待接駁電源。我們早跟陳蛇說過不會熱身,因為艇會自動划,沒有熱身的需要,陳蛇毫不在意,「總之保持之前的水準。」
阿威遙看各艇隊熱身,跟阿離分析他們的落水情況。阿威邊說邊做划艇動作,彷彿在河裡划的,是他自己。
「我呢個隊長都幾廢。」阿威說。
阿離跟阿花對視一會,吃吃笑道:「我哋都衰,花喺划艇嘅時間唔係咁多。」
「不過無論點,我們都贏呀啦。」阿威嘆道,阿離和阿花不知該說什麼。
阿威伸個懶腰,「係呢,其實你哋鐘唔鐘意划艇?」
「喺河上用力划,見到隻艇行好爽。」阿離說。
阿花輕聲說:「係好辛苦,但大家一齊嘅感覺好好。」
大家看著我,我沒作聲。
阿威呼一口氣,又問:「大家係唔係真係想贏?」
「想邊種贏先?」阿離說。
阿威笑了,「一陣照原定計劃?」
阿離和阿花點頭,我瞄他們一眼,就低頭看在河上飄盪的白雲。
*
昨晚他們又到火炭大排檔吃飯,阿威要求我一定要出席。他們同樣點了蠔仔粥、三隻乳鴿、薑葱炒蟹,菜來了,阿威給阿離和阿花夾乳鴿,阿離給阿威添蟹鉗,然後默默地吃,我則自顧自吃粥。
他們沒喊口號,顯得大排檔的人聲很吵,我反而感到很自在。吃了一會,阿威開腔:「其實如果無怪事發生,無論如何我哋都會輸。」
「最重要係我哋一齊,唔係贏。」阿離說。
「我哋⋯⋯係一家人。」阿花說。
大家都看著我。
我繼續吃飯,但大家一直盯著我,足足看了幾分鐘,我忍不住笑了。
「咁你想要『我哋』定想贏?」阿離霍地站起來,阿威和阿花把他按下。
實在太好笑了。「有得揀咩?贏咗又點?而且邊度有『我哋』?」說到這裡我笑到差點氣斷。「你,」我指著阿威,「只係想表現自己,張CV同成績表都好重要,係咪?」又指著阿離和阿花,「你哋就掛住拍拖,依家仲係熱戀期,每日傾廿四個鐘都唔夠,係咪?」
旁邊的食客靜下來,轉頭來看。阿威阿離和阿花呆在當場,無言以對,我快樂極了。「有一隻會郁嘅艇咪好囉,咁大家咪真正團結囉。」
阿離被我的笑聲惹怒,緊握顫抖的拳頭,阿花攔住他。阿威吩咐阿離冷靜,盯著我,目光如炬,像要用眼神挖出我的罪。「就當你講得啱。但就算我真係想表現自己,阿離阿花想拍拖又點?難道有一隻控制我哋嘅艇,就有所謂嘅『團結』?有『我哋』就唔可以有每個人嘅自己?」他瞄瞄阿離和阿花,又說,「聽日,我哋會用自己嘅方法去贏。你決定跟唔跟我哋。」
阿威放下錢就走,阿離和阿花也跟著離開,大排檔又回復熱鬧。桌上還剩下很多餸菜,我給自己多添一碗蠔仔粥。
*
對於阿威的計劃,我沒所謂。我什麼都沒所謂。
但大家不理解我。比賽快開始了,剛才上艇時,阿離對我啐道:「一個無自己嘅人,同死人有乜分別?」
「比死人更差,助紂為虐。」阿花抬頭說,眼神少有的堅定。阿威向他們示意,他們才沒說下去。
我不明白他們說的「自己」指什麼。我不過比他們清醒,看清事情背後的一切,但竟令他們感到威脅,把我說成比死人更差的叛徒。其實,他們做什麼,我都會照做,如果他們決定集體自殺,我也會跟隨。那艘艇、他們的計劃、陳蛇、所有的命令和要求,對我來說是一樣的。只有保持清醒,我才能在眾多慾望裡,如燈塔般穩穩站著。
但看清一切又如何?
阿威上艇後,警戒地瞪我一眼,我聳聳肩,等待比賽開始。哨聲一響,河裡幾條艇蓄勢待發,我們握著船槳,艇就像按亮開關鍵,一枝箭向前滑動。不出所料,我們的艇一馬當先,其他艇隊看見了,連忙為自己打氣,五四三二一地爆槳。台上觀眾歡呼吶喊,陳蛇的聲音也消融其中,我忽然感到四周很安靜,所有聲音像殘骸般沉沒水底,連水花都沒有。
兩分鐘左右,我們的艇就走了一千米,艇拖著很長很長的水流尾巴,其他艇隊仍在後方,像散落河面的落葉。這時阿威轉頭打眼色,阿離和阿花點點頭。然後阿威跟看台上的陳蛇揮揮手,就跳進水裡,阿離和阿花跟著,我也尾隨其後。
觀眾很驚訝,哇一聲起鬨,陳蛇衝到岸邊大喊「搞乜」,但阿威、阿離和阿花很開心。阿威說:「我哋用自己嘅方法都可以贏,係唔係?」
「無咗隻艇,我哋仍然係蟹鵰蠔隊。」阿離一邊遊一邊說。
「就算輸,我哋都贏!」阿花說時吞了一口河水。
大家跳艇後,艇就停下來,橫在河中。阿威、阿離和阿花並排地游,我在後面跟著。他們游不快,我可輕易超越他們,不過沒這個打算。我終於可細看河岸的風景,大涌橋路在堵車,緩跑徑人流疏落,看上去不再像一條路;我轉身看那條廢棄的、香焦皮一般的艇,一股強烈的絕望不斷膨脹,我感到身體愈來愈重,只想一直沉下去,沉下去⋯⋯
只有終極的死統治一切,所有疑惑才會消失。
但,城門河實在太臭,無法呼吸的感覺也太難受。讓死為我做決定,也得首先決定去死。死與不死,有分別嗎?沒有。這樣想,心情就回復平靜。我浮上水面,趁阿威他們向終點邁進,折返遊上岸去。
[1] crab 槳為賽艇術語,意即動作變形,使槳失去用力支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