葵涌・禮芳街

禮芳街的月色

張婉雯 文類:小說

作者簡介

張婉雯

畢業於香港中文大學中文系,曾任出版社編輯,現職香港理工大學中文及雙語學系語文導師。曾獲第25屆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中篇小說首獎及第36屆時報文學獎評審獎。著有小說《極點》、《為你鍾情銅鑼灣》、《快快樂樂》、《甜蜜蜜》及散文《我跟流浪貓學到的16堂課》等。


 

 

我和嘉芙蓮在日語夜校認識。回想起來,即便那是廿年前,她的衣著還是有點土氣:一件款式普通的上衣,下半身半截裙,短白襪,一雙白色球鞋,頸上掛著一個看上去不怎麼協調的玉佛吊墜。她總是來去匆匆:嘴裡咬著麵包衝進課室,輕輕地跟在黑板寫字根本沒朝她看的老師點頭,說句「すみません」,然後盡量安靜地在我身旁坐下—我喜歡坐最前排,旁邊總是空著。嘉芙蓮從背包中拿出筆記本馬上開始抄寫。我瞄了一眼,本子上密麻麻的。嘉芙蓮是個勤力的學生。

黑板上是日語敬語列表。老師說,通常到了日語動詞語尾變化的階段,便會走掉一批學生。我和嘉芙蓮每周一會,共同跨過了這一關,便有點熟悉親切之感;儘管她年紀比我大了一截,我對她課堂以外的事其實所知不多。

應該說,那時我對一切事情都所知不多。那一年的我,一頭摏進了一潭渾水般的愛情。生活於我來說,像是海底漫步,無法加速。四周景色是暗昧的輪廓。沒有聲音。眉梢眼角都是水流暗湧,要小心不跌倒。不是每個上帝都會把紅海分開。

只有上日文課時我的精神能稍為專注。日語是曖昧的,語焉不詳的,但日語課是清晰的,分類明確的。學習外語這回事比人生本身公平多了,只要努力付出,總有收獲。那是我每個星期的救贖。

況且,正如我對嘉芙蓮算不上了解,她對我在日語堂以外的生活同樣不清楚。她不知道也沒追問我的工作、戀愛、星座……我感到安全。

當然也有閒聊的時候。到了「体言1は体言2が形容詞・形容動詞ている」、「他動詞+てある」的課,我知道嘉芙蓮在日本人開的公司做會計。對中三開始數學便未曾合格的我來說,當會計的人是深不可測的。那時(一直到現在),會計是一個經常要加班的職位。因此她總是遲到,總是錯失部分課堂內容。而根據嘉芙蓮自己的說法,她年紀已不小,本來學歷也不高,學習日語對她來說頗為吃力。

這對於有點語言天份的我來說,是很可惜的一件事。我不禁對她同情起來。因此,當她提出讓我給她補習日語時,我一口便答應了。

嘉芙蓮的家在葵芳禮芳街。葵芳是我常到的地方,卻不包括禮芳街這一帶;我常到的,是那個華麗寬敞的新都會商場,由新都會天橋穿過葵涌廣場,再由葵涌廣場的天橋回到街上,那彷如一個由仙界貶落凡塵的過程。在新都會,仙女們穿著高級時裝,高跟鞋的鞋跟彷彿無需著地;到了葵廣,仙女變了韓國美人,雖說沾了人工氣,到底還是年輕的,甚麼都願意試試的。然而一眨眼仙女就老了,經過一道天橋,便老成了禮芳街上的中年婦人,手裡挽著的不是星光而是塑膠背心袋,裡頭裝著食慾、物慾與歲月。那是一個住宅舊區,一幢唐樓外圍著四條小路,五金店的舖名被高高懸起的膠水桶、椰殼毛掃帚和廁所泵遮蔽;雲吞麵檔的蒸氣與門口不斷進出的食客擋著去路,沒有人帶路的話是不會曉得怎樣走的。於是我約她在天橋口前的卡拉OK招牌下等。晚上七時,她挽著一袋袋的蔬菜、凍肉,從遠處笑容可掬地向著我快步走來。

「對不起,」嘉芙蓮把手中的背心膠袋換到另一隻手,「我可以再去買一點東西給小弟吃嗎﹖」

「當然可以。」我微笑著。於是她很快走到我的前頭。大廈外牆掛了一個男歌手的巨型海報,在黑暗中對著我微笑。過早的聖誕燈飾懸掛在天橋與商場中間的半空中。我必須跟著嘉芙蓮的腳步;街道愈走愈窄,四處愈來愈靜。我們經過好些細小而灰暗的商店;每隔幾家就有許多孩子在圍觀巨型的電視,激烈明亮的格鬥場面投射在他們的瞳孔中。在沒有智能手機的年代,街頭的機舖是兒童的戰場,他們打的是敵我分明的、熱鬧的戰爭。

嘉芙蓮的家位於夾在燒臘店和小食店之間的一幢唐樓內。電梯口的看更和她寒暄了幾句,又看了我一眼,跟著便沒有甚麼興趣地別過臉去了。到了門口,她先打開大門,然後裡面又是幾個門口—廿年前,社會上還沒有「劏房」這個說法,然而現實世界中劏房早已存在。單位劏成的小房間,分租予不同的人。房門都是緊閉的。其中一個房間的門外放了好幾雙尺碼相同的矮跟皮鞋,想來是某個年輕的上班女郎。坦白說,我以前並沒有到過這樣的地方。

「小弟,開門。」

房間大約二百尺;一張上下格床、一個組合櫃、一個衣櫃。沒有沙發和桌椅。摺簾後面是一個抽水馬桶、一個冰箱和一個洗衣機;洗衣機旁邊的木架上放了個單頭煮食爐。

嘉芙蓮的孩子大約十二、三歲吧;胖胖的,架著眼鏡。他很小聲地叫了一聲「姐姐」,然後接過嘉芙蓮手中的東西,幫忙著放進冰箱中。嘉芙蓮打開了摺枱、摺椅,拿出錄音機和課本。又倒了一杯水放在桌面,給我找來一雙拖鞋。一切都是在五分鐘之內辦好的。在那之間我一直站在房間的中央,看著她幹練地轉來轉去。

「この辞書の用例が多い。」

「この車は性能がいいです。」

「私は歯が痛いです。」

我唸一遍,嘉芙蓮就跟著唸一遍;許多地方她都唸得不大好。她自己大概也知道,不用我說就重頭再讀一遍。然後我請她做練習。小弟把飯盒放在洗衣機上吃。

「媽咪,剛才叔叔打電話來找你。」

「知道了,媽咪現在沒空呢。」嘉芙蓮頭也不抬。

「爸爸叫我這個星期天過他那邊,說奶奶想著我。」

嘉芙蓮沒有回答。

我看出窗外。嘉芙蓮住在二樓,外面是很低的天空;月亮夾在幾幢高度參差的唐樓中間,像一朵半開的花,垂在眼前不遠的地方。我的心不禁有點悵然;人們忙著生活,或忙著在想要過怎樣的生活。誰會想到看甚麼月色呢﹖

有時,我們也會在周末的日間上課。禮芳街對出是一個小公園。說是公園也許不太準確,那就是四邊的花圃圍起來的,滿地踩扁了的煙蒂的一塊水泥;石椅旁邊是比垃圾本身還髒的垃圾桶。然而這一天陽光很好;我到快餐店買了一杯咖啡,猶疑了一回,又買了一杯雪糕。小公園就在唐樓出入口的對面,離大街略遠。兩個老伯坐在陽光下看報紙,看不出他們是認識還是不認識。鬧巿的車聲、人聲從遠處傳來,空氣有一點稀薄,卻是很清涼的。

我在一張長椅上坐下;其中一個老伯抬頭來,向我微微一笑。於是我也笑了。一點雲也沒有。冬日的天空非常高;在廣大的藍天中我找不到一點世界虧待我的地方。它不過是若無其事地晴朗著。那是一種殘忍的恩慈。

放手吧,我想。我應該把注意力集中在有益的事情上。麻雀飛來,在我腳前停下,側著頭,想了一想,便又飛走了。我以為牠會衝向天空,但牠只是鑽進不遠處的大紅花叢中,轉眼便不見了。

「年紀大了真是沒法子的事。才教過的,轉眼就忘了。」這晚離開的時候,嘉芙蓮說要送我下樓。日語升班考試快到了,嘉芙蓮問,會不會礙著你溫習呢﹖我是無所謂的—我是這個世界上最無所謂的人。只是每次到她的家,她都要張羅甚麼點心之類的東西,反而讓我過意不去。其實我甚麼都不想吃—吃不吃都無所謂。

「別這樣說,你很認真。」我由衷地說。

電梯停在頂樓一直不下來。我又把按鈕按了好幾次。

「你很擅長做練習吧,」嘉芙蓮忽然笑了,「這個要三十分鐘內做好。那個不能超過十五分鐘。我看著你對表的樣子,好厲害哦。」

「香港的學生從小到大都是這樣吧。」我說。

嘉芙蓮的目光停留在電梯的數字板上,臉上保持微笑。如果她要揶揄的話,那對象應該是我吧。

那日之後我的背包裡總是放著書、電話裡放滿歌、記事本中寫滿了約會;我在大衣袋子裡放了一顆小石頭,一邊和別人說話時一邊把玩著,免得兩手常常想抓著些甚麼。然而漸漸地我發現自己只不過白白地把那些書本、記事本等沉重的東西揹來揹去罷了。在地鐵中我只是發呆。我甚至沒有看表。我提早到達禮芳街,先在小公園裡坐上十分鐘。又是那個老伯,他在吸煙。香煙外面的白紙隨火光迅速往後消失。我彷彿聽到「哇啦啦」的聲音。那是時間消逝的聲音。

我站起來,毫無目的地走開。還沒到上課的時間。如果把我走過的路程拉成直線,我大概已走到內蒙古了,可是我從沒離開過這城市。

終於,日語考試完了之後,嘉芙蓮說要請我吃飯,答謝我的幫忙。說是答謝太客氣了,我說,吃頓飯,聊聊天就好。那就今晚吧,今晚你有空嗎﹖嘉芙蓮問。

我看看手表,想起某個已經與我無關的人也是今天考完試。

我吸了一口氣,說,好。

於是我們就在她家樓下的小菜館吃晚飯。

「這菜館挺好吃的。」我找個話題。

嘉芙蓮點點頭,「我搬來這裡一年,也是第一次光顧。」

「哦…」我不知是否要問下去,猶豫間嘉芙蓮繼續說:「說起來也許你不相信,我離婚前住太古城。」

「那…」我只好問下去,「為甚麼搬到這麼遠的葵芳呢﹖」

「我的前夫常常來找我。」嘉芙蓮低下頭,呷了一口湯,「他有了別人,我就跟他離婚了。但後來他又來找我,不過是…想跟我…那個…」

那時我還年輕,想了一會才知道她要說甚麼。「或許…他只想跟你和好吧…」

「無論如何我不會跟他在一起了。」嘉芙蓮放下湯勺,看著我,微笑著搖頭,「我不會回頭了。當年不過是年輕,想找個人疼愛自己,也沒想過自己是否真的愛他。他有外遇,我不怪他。只是我不想再走回頭路了。」

我也看著她,微笑著。

「來,吃飯。」嘉芙蓮給我添了一碗湯,「考試完了,小弟今晚又到同學家玩,我也難得輕鬆一下。」

「這一區倒是熱鬧。」我又找個話題,「買東西也方便,街市又近。」

「我中五畢業就沒升學了。」嘉芙蓮夾了菜,「唸過的書都忘了。倒是搬來這裡後,常常想起某句話。」

「哪句﹖」

「『大隱隱於巿』,有這句話是不是﹖」

「是的。」

嘉芙蓮露出一個得意的表情。我不禁笑起來。

步出飯館,嘉芙蓮又說:「真的謝謝你這幾個月的幫忙。」

「別客氣。」我衷心說,「我也謝謝你。」

嘉芙蓮彷彿知道我在想甚麼,拍拍我的肩,往上一指:

「你看。」

我抬頭。在沸騰的禮芳街夜巿中,圓而大的月亮在雲後露出臉來,像一朵不敗的蓮,廿年後仍然盛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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