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田・車公廟路

癲雞

可洛 文類:小說

作者簡介

可洛

原名梁偉洛,曾任職編輯,現為獨立創作人和寫作班導師。著作有《鯨魚之城》、《女媧之門》系列、小說集《繪逃師》、《她和他的盛夏》、《夢想seed》、《末日絮語》、《小說面書》、詩集《幻聽樹》及兒童故事《迴轉壽司選美大會》和《石巨人的心》等。小說《繪逃師》獲第九屆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小說組推薦獎。


 

清早上班時間。暮春的冷雨繞著剛熄滅的街燈飄飛,落在招牌、交通燈、行道樹、綠van車頂上,織成一張水紋的網。綠van駛過車公廟路最後一段河景,溱岸8號和名城等豪宅群躍然眼前。阿馨一身黑衣,像是一個幽靈。身體隨著車身顛簸而顫動,馬尾辮在跳,不停地拭拂著司機椅背的靠枕,這個靠枕是用兩支塑膠加一塊洗碗用的海綿,自製而成的。掛在車窗前的平安符左搖右擺,儀表板上一個底部裝有彈簧的母雞玩偶正忙不迭地點頭,啄食著虛空。

阿馨和她的綠van駛到大圍站外的迴旋處,因為路面積水,加上車速太快,車身幾乎翻側。乘客慌亂中握緊扶手,一個五六十歲的男人大罵起來:X!你識唔識揸車架,想搞出人命呀?阿馨沒理會,車速限制器的數字由77逐步跳升至81……發出咇──咇──鳴響。

乘客要在茶餐廳下車,她轉彎埋站也不收油,煞車聲嚇得店裡的嬰兒也哭起來,那男人下車時繼續辱罵:仆街,咁樣揸車法,我port硬你!。等到乘客全部下車,阿馨便把綠van開上斜坡,這時綠van像一頭老牛,有氣無力地往上爬。你阿媽我細細個黎旅行,沙田四圍都係田。阿馨說過這樣的話,但她女兒不感興趣。又或者不是這樣,如果沒有興趣,女兒後來又怎會跑到田裡去呢?都係我呢個阿媽唔好,阿穎似足我,脾氣差,總係唔聽我支笛。綠van泊站,阿馨上了一趟廁所,期間不能自已地想著這些事。

喂,今朝踩左幾多轉呀?駕駛同一號小巴的炳哥問。阿馨答五轉。駛唔駛咁搏呀,以前就話分帳啫,而家個個月出糧,揸咁X快做乜?他他條咪得囉。炳哥一邊檢查車輪一邊說。有工開好過無工開。阿馨說。又有客投訴呀,開咁快,趕住去投胎呀?炳哥說。我閘住班乘客係咁架啦,快又嘈,慢又嘈,咁鍾意投訴咪投飽佢囉。阿馨重新戴上手套,又準備開車了。總之小心啲啦。炳哥在倒後鏡裡揮揮手。

綠van在總站已經坐滿乘客,阿馨不顧之後的車站,下山轉左抄捷徑開到車公廟路去。這段路很短,不過兩三分鐘,但最靜,車和人也少。一邊是三十年的老屋邨,另一邊是公共游泳池,每逢夏天都可以聽見嬉水的聲音,水的反光投在行道樹的葉子上,晃亮如鏡。女兒阿穎小時候學游水的片段突然浮現,像汽車非法切線般衝進她的大腦,她連忙踏下油門,用高速把它甩在後頭。

午飯前她又揸了六轉,到廁所洗一把臉,重新束好馬尾辮,然後到總站下面的茶餐廳。魚片頭河,凍檸檬茶,日日如儀。茶餐廳也如舊,輪替的快餐款式她早已倒背如流,老闆娘依舊喜歡在收銀櫃台塗指甲油,廚房播放著八十年代的廣東歌,陳百強、譚詠麟、梅豔芳……食客都是熟悉的臉孔:地盤工人、小巴司機、老人、中學生……電視新聞節目也是新意欠奉:青年包圍立法會、警察清場、政府譴責。鄰桌兩個男人放下手提電話,抬頭看電視,其中一個開口說:啱啦,拉晒佢地就好。另一個人說:搞亂社會既就係呢啲人,好似之前覆審咁拉晒佢地去坐監就啱。第一個開口說話的人和應:以為自己好啱好威,阻住香港發展,讀書讀壞腦。另一個人說:呢啲咪就係有娘生無乸教。阿馨沉不住氣,開口罵人:你地又覺得自己好啱好威呀?人地有娘生無乸教你都知?仆你個街。男人不甘示弱:我地講嘢又關你咩事呀?茶餐廳「熱鬧」起來,食客紛紛低頭吃飯,不敢作聲。老闆娘放下指甲油髹來打圓場,兩個男人把錢放下便走了,阿馨張開雙腿坐下來,把餘下的小半碗魚片頭河掃進嘴裡。

在車公廟對面的車站,一對母女上車,八達通機一先一後地響,聽起來就像對罵的聲音。阿馨在倒後鏡裡看見二人掛著怒容。果然綠van還未駛到乙明邨,母親便開始指責女兒,說她不應該跟男生單獨上街:才十六歲,許多事也不懂,知人口臉不知心,女人會蝕底,她還大數那男生的不是……女兒一開始沒答話,但過了沙角邨便按耐不住,說了幾句話,阿馨聽不清楚她說什麼,小巴的車速限制器彷彿也加入罵戰,發出刺耳的咇咇。母親聽了女兒的話,變得更激動了,她嘗試發出更大的嗓音,企圖要蓋過車速限制器的響聲,但她說的只是重複的話,似乎只要說足一百次,女兒便會相信和順從的。小巴上的人都不作聲,而女兒的反駁聲也逐漸變大,但阿馨始終聽不清楚,就像她從沒仔細去聽阿穎的話。母親、女兒和車速限制器的聲音在狹小的車廂裡爭奪著各人的耳朵。阿馨真想破口大罵,但在母女下車的時候,她竟在倒後鏡裡看見自己和阿穎的身影,車速限制器靜默了,她卻感到耳鳴。

又去?你去做乜野?果班人關你咩事呀?唔准去!阿馨坐在家中的木梳化上,用平日跟乘客對罵的聲量說。其實她並非故意大聲,只是一來她習慣了,二來她的耳朵不好,有時連自己說的話也聽不清楚。阿穎把風衣和水瓶放進背包,只拋下一句:我今晚唔翻黎食飯你咁鍾意去耕田,不如幫你阿媽我搣菜葉啦。阿馨說。我唔係去耕田,我係去幫新界東北的村民,政府同發展商搶走佢地既農田同屋企,逼佢地搬走,你唔覺得香港地發生呢啲咁唔公義既事好離譜咩?阿穎一口氣地說完,然後又像洩氣般垂下兩肩,同樣的話說過不知幾次了,但每次都只會換來母親的責罵。我都唔明,讀完大學搵份工,賺錢買樓生仔,就係咁簡單,你去搞咁多野做咩?阿馨也抑制著脾氣,但她明白這些話並沒有作用。你仲唔明?正正因為讀大學,我先至明白要去追求公義,要履行公民的責任。阿馨實在不明白,正如她說過沙田從前是一大片農田,現在發展起來,有鐵路、大廈、商場和屋邨不是很好嗎?她還想說什麼,但又想到都是說過的話了。阿穎出門了,觀音在角落默默不語,太陽下山,客廳一片昏暗,只有神位的紅光。

車速顯示屏的紅色數字又再跳動,如果老公仲係度……如果阿穎係聽我講……如果阿穎唔係識到果班人……在車速限制器的脈搏聲下,乘客敢怒不敢言,阿馨則一邊駕車,一邊喃喃自語。她記得丈夫在生的時候,阿穎還未上大學,她和女兒的感情要比現在好得多。做地盤雜工的丈夫四年前因肺塵病去世,母女相依為命,即使工作多忙,她都會回家做晚飯。她寧願揸早更,天濛光出門,由早上六點駕駛小巴到傍晚六點,下班後買菜回家做飯。可是升上大學後,阿穎回家吃飯的日子愈來愈少,上莊、做paper、參與社會運動佔了她幾乎所有的時間。直至有一天,阿穎在電話裡說今晚我不回來睡,阿馨知道她要去遊行,然後包圍立法會,阿馨生氣了,明知不會奏效,但還是搬出同樣的話,她以為阿穎會用熟悉的話來反駁自己,但那天阿穎好像不想多說話,只是說:你收工就抖下啦,唔駛擔心我。便掛線了。

母雞玩偶不住地點頭,前面便是車公廟了。為了女兒,阿馨去過廟裡求籤,轉風車。用紅、綠色箔紙做的風車轉得很快,幻化成一個閃動的銀盤,好像猛烈的陽光照在車身上,令人晃神。阿馨想要把霉運都轉走,願望女兒平安,她為自己和女兒求了一道平安符,自己的一道掛在綠van的車窗前,阿穎的則偷偷地放進了她的背包。可是風車轉來轉去,並沒有改變任何事情,就像阿馨和阿穎每次吵架說的相同的話,又像綠van固定的路線,沿著車公廟路去馬鞍山,又沿車公廟路回顯徑,一圈一圈,周而復始。

阿穎在電視新聞出現,阿馨才知道她因包圍立法會被判社會服務令,完成社會服務令後,卻又因為律政師上訴,被改判入獄八個月。那隻風車還用衣夾扣在露台的窗前,蒙塵了。

現在,一旦空閒,她便會感到徬徨和心痛,只有在高速之中,才能暫時忘記這些事情。癲雞返黎囉!小巴總站的司機們都在起哄,廿四分鐘,破晒紀綠啦!阿楊用指頭敲敲手錶的錶面說。嗌你癲雞真係無改錯名,投訴當透明,當正一級方程式咁揸法,佩服。炳哥說。佩服你就同我收嗲啦,口水多過浪花。阿馨說。嘩,家下唔止係馨姐,變左dodo姐囉。司機們笑得更高興了。

今晚有冇人要翻屋企陪老婆?我替埋你果更。阿馨從車窗探出頭來,掃視他們每個人的臉。你呀,返歸飲湯啦。阿楊啦,老婆call你呀。我都無老婆……男人們你推我讓,最後阿馨替了阿楊的更。

買了支裝水和麵包,阿馨回到司機位上,等乘客都上了車,引擎聲再次響起,阿馨的馬尾辮跳起來了,車速顯示器亮出不斷上升的數字:62、64、68……母雞玩偶發狂地點頭,一下一下在阿馨內心尋覓可供啄食的餘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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