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街

旅遊局曾按全城各區商店的消費對象,刊製一幅分佈圖;女性商店為紅,男的當然為藍,結果萬紅叢中一道藍,這條男人街直像從太空俯瞰地球上的萬里長城般,呼之欲出,旅遊局被責多此一舉。
男人街本名不叫男人街,叫鷹谷街。往時街上空中猛鷹成群,掃視附近大小山頭,山頭後來給夷平為住宅用地,鷹群一去不返,只餘郵差送信時把「鷹谷街」放在心上。這街數十年來被栽在全城最貧窮的區域中,毫無轉機,厄運是常態,故你別奢望男人街中的男人,是指西裝筆挺、派頭十足的紳士達官;這裡普遍是男人,是最普遍的那種男人——全球最普遍的是哪種男人?窮的那種。窮男人能逛甚麼街?能為甚麼甘心消費?從首到尾,整街貨色幾乎接二連三地重複出現,且不外乎是生活技術上一些不大起眼的小部件,或可有可無,或缺一不可:插頭各異的電線多情,跟電話電腦電視機通通吻合;迷你隨身電風扇,從掛胸型進化至掛耳型,不含電芯;萬用刀鑰匙包一攻一守,望遠鏡電筒諸多八卦。財力有限,自然只能顧及實而不華的小東西,省。省的不僅是客人的錢,還有賣家的經營成本。座座冰箱般大的鐵皮櫃,於街上兩旁一開,便是既靈活又穩定的連篷攤檔,四步一戶,平起平坐。空調玻璃窗欠奉,日曬雨淋無非讓一脈相承的男人味展露得淋漓盡致。再窮的男人也得抽煙,於是攤裡攤外一口接一口,你吸進我呼出的煙,我吸進我手中的煙。如果旅遊局再接再厲,製作一幅全城煙味分佈圖,男人街的濃度定會使其又突圍而出。咳。
滿街煙霧瀰漫,濁氣纏身,難免左右視力。放目沒有任何亮點,色調總是不約而同地徘徊於深綠深藍和灰黑之間,是同類不假思索的選擇,或是風格態度的象徵?由於和諧一致,難分彼此的攤戶擺售難分彼此的貨品,難分彼此的貨品標示難分彼此的價錢;同是淪落人,無謂鬥。視覺雖矇矓,聽覺可清晰得不得了:兩旁無人叫賣。也許樸實的人做不出賣口乖這種虛浮事,也許男人沒女人那麼愛聽甜言蜜語,客人或去或留自便,攤主嘴巴不干擾。攤主甚麼也不干擾,只管埋頭跟手機遊戲中的勁敵決一死戰,或漫不經心地抽煙,長相打扮簡直跟進進出出的男途人沒兩樣,都說這裡和諧一致。生意之道貴乎親切,沒主客之分,即無貴賤之別;交易之手往來不外乎為了零錢數個,身份不相干。
髒的東西都在髒的地方出現,非要把地方再弄髒點不可。沿街地上定距設有渠口,惟如篩的斜間渠蓋不是被茶渣煙蒂堵得糊裡糊塗,便是掛滿麵條和菜葉——飯粒的點綴當然不在話下——惹得隊隊蟑螂分頭行事,大快朵頤。這裡的蟑螂和男人的共存關係,好比寵物和主人,日夜相伴,見怪不怪。蟑螂如惡犬,偶爾嚇退跟這裡格格不入的人,可牠們也會被比牠們更髒的人反嚇,人蟲之間的情趣。渠口釋出的酸臭味源源不絕地攀附同樣酸臭的各男人的腳和褲管,寵物和主人果然臭味相投。如果旅遊局百無聊賴地製作一幅全城蟑螂數目分佈圖……
生意買賣是男人街謀利的慣例把戲,可這裡同時是讓男人歇腳棲身的煙幕,尤其使流浪漢把日子耗得心安理得。每天中午十二時許,伴隨養精蓄銳的蟑螂出發上街的,正是這位髒得早已看不出原來膚色的「人形流動收音機」。他當然不是攤檔中的商品,可他一踏進男人街,總能剎那成為最矚目的影子——剎那後誰也對他不屑一顧。不屑一顧是因為他實在不堪入目:黏膩膩的及頸曲髮馬虎地結成一枚蟲蟻叢生的小髻,沒架眼鏡的凹臉勉強盛著兩顆過度分泌的眼珠——眼神愈迷茫,似乎愈懂竊竊向你下咒;頸前俯地硬著,東張西望時只好把整個身子危嚴嚴地轉向,如一株慢條斯理的機關。衣褲當然徘徊於深綠深藍和灰黑之間,只是較街上普遍的多三兩破洞,皺褶亦璀璨。「人形流動收音機」自在自若,既不看人,也不顧物,微彎的背沒阻他邊溜邊自言自語,發聲咬字有條有理。
「坦白說,我跟你坦白說,我也頗受婦女們歡迎,婦女們,就是那些女人呢,但我嫌她們……嫌她們沒甚麼想法,腦袋不大好。沒想法不行啊!沒想法的話人會枯呢,枯了怎麼辦?不妙了……」
他苦口婆心地廣播著,像奉命於宗教的傳教士,心聲寧濫勿缺。
「驢弟又來了。」望遠鏡攤主向左半禿頭、右半紅髮的外賣員接過飯盒連咖啡。
「今天又說女人經?愈來愈沒新意了,我得叫老闆少送他剩菜剩飯。」外賣員收起兩張紫霉霉的紙幣。
「人家發情期,你可別餓壞他哈!」飯盒「噗!」一開,祖傳的咖哩味如狼似虎地衝破重重煙臭,直敲驢弟那半塞半僵的鼻孔。
訊息受到干擾,女人經失詞又跳字。
這裡的男人都叫他驢弟,因為他從早到晚於腰間繫住一條白綿繩,繩在屁股下拖行一個無蓋無輪的紅膠箱,財產至寶表露無遺。如驢的他一邊抵抗萬惡的咖哩味,一邊兩手空空的借腰力拖拉紅箱;步停箱停,步起箱隨。也許他走得慢,或箱底早給磨滑了,反正紅箱就是不吵,安安分分盡聽主人發表偉論。
「說起米飯,米的煮法可多了,真多!」紅箱煞停。「粥呀,湯飯呀,竹筒飯呀,豉油撈飯呀,你吃過沒有?很簡易,用不著弄得那麼複雜,米飯本來就好吃,對不對?」驢弟止餓的奇招,正是要光明正大地把菜式通通唸一遍。說過當吃過,自欺欺人他最了得。
「豉油撈飯不得了。」不知是躲在鑰匙包攤後還是守在電線攤前的男人順口應道,可驢弟沒加理會。
聽眾很隨便,收音機很率性,彼此相安無事。
雖然驢弟賣力演講,可身後那紅箱的確沒有領受打賞的意思——也沒誰有打賞他的意思。紅箱有甚麼?紅箱沒主人那麼不堪入目,放心:清瘦的卷紙如毫無耐性的嬰孩,動不動就在數張沒年沒月沒日的報紙上滾來滾去;即棄的水樽偏如搖籃,安撫裡面躁動的微黃的液體。白膠袋成雙,垂頭喪氣地蜷在箱的角落,恨無內涵。紅箱是沒有新娘的花轎,虛張聲勢四處出巡。
午飯時段,附近工廠和地盤的工人紛紛湧至男人街晃晃逛逛,大夥兒助長雄風。儘管貨品都是那些老模樣,他們就是愛到這兒湊湊熱鬧,嗅嗅煙味,歸屬感源自投契的人。沒人跟驢弟投契,可他對誰說話也沒差,且格外珍惜如此旺盛的人氣;被人氣包圍,即使算不上受歡迎,也至少代表沒被排擠。
「限時吃飯是一件很不人道的事。多少打工仔,人人腸胃不同,薪水包你一小時吃午飯,就得急急把飯菜倒進嘴裡,哪受得了?」驢弟拍一下掌,故意靠近萬用刀攤檔前的人群。「我才不管呢!我不管!我跟你說,我一天只吃一頓飯,誰給我我便吃誰的;誰也不給我?我也懂自己找來吃,當然呀!到處都有菜有飯,抓起來有甚麼難度?小事!」
攤前的背影纍纍重疊,七手八腳鑽研萬用刀綻開的各條利舌,刀光佔盡風頭。
驢弟唇舌稍休——絕非氣餒之意——反倒享受此刻人忙我閒的鬼馬情趣,對,他的自勉能力頂佳,剛不是在心裡吟嘆,「別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嗎?
紅箱於既亂且繁的腳步中左穿右插,時而碰到別人的腳踝,時而被別人的腳尖踢到。箱的任何動靜一概透過那條戰戰兢兢的綿繩,依稀傳到驢弟的神經。他偶爾故作心思細密,鐵定這一腿是故意的,那一腳是意外的,但從不費神瞄看周遭到底誰是始作俑者。箱的重量一般差不多,就看水樽內多滿多空,因此即使被陷於如此人雜事亂的景況中,驢弟總能自信地時刻感受腰間的拉力,箱中多寡心中有數,眼睛用不著後顧提防。
「我告訴你們,發明電風扇的人不過僥倖而已。」電風扇攤上的電風扇以千迴百轉的勞力,迎接驢弟千迴百轉的解說。涼。「那人看見樹上的樹葉被風吹得轉來轉去,便倒過來想,以為只要弄得葉狀的東西轉來轉去,就可以產生風,結果你看!居然讓他誤打誤撞,撞出個發明來!」掌一拍,驢弟顯然滿意自己為電風扇攤的免費宣傳。
客人堆中「咔咔」兩下笑聲,驢弟直信沒笑的只是在忍著。他有點渴。
電風扇攤主當然不是第一次聽見驢弟這風扇論,且還曉得驢弟接下來定把那個「牛仔」看見蘋果從樹上掉下來的事跡,馬虎地帶到樹木神聖的啟示去。攤主跟街上的人一樣,從來不敢直視驢弟,可耳朵偏禁不住老向這「人形流動收音機」傾,試圖從他滿腹的暢言中,揣摩幾分醒幾分痴。一字不漏地日夜重複段段獨白,攤主無不佩服驢弟記性好,還笑說這訓練必能防止他患上老人痴呆症。驢弟是時鐘,天天準時現身說明時間,又滴滴答答的自動地沿男人街繞,陪伴攤主流失時日和肺功能。
「蘋果『咯!』一聲掉到地上,牛仔這下子——」
「小心車子!小心車子!」轟隆轟隆整座比攤篷還高的紙貨箱粗暴地撕開密不透風的人潮,連誰在推車也幾乎看不到;車一來,已霎時朝驢弟迫,驢弟顯得更矮。
「小心有人!」電風扇攤主厲喝一聲,風扇群即合力把主人的聲音放大又變形,嚇得驢弟決定不來該往哪方移。他是一株慢條斯理的機關。
「收到師兄!」貨車的滾輪極端地善變起來,連貨帶車絕情地避過驢弟,卻沒注意他那拖地的尾巴。
「蘋果……」驢弟的右手抖得厲害,居然摸不到屁股後那忠耿的綿繩;忽然腰間一下拉扯,原來電風扇攤主自作主張,借繩率紅箱退到攤下的渠口旁,使驢弟驟成一頭擺尾惹憐的懶貓。
「驢弟你當心點吧,別只顧唸經。」攤主暗暗驚訝紅箱沒看起來的輕,撤到座位時才突怕驢弟介意他多手多口。
驢弟讓紅箱喘息,風扇愛好者又如潮漲般推及攤檔,縫補驢弟和攤主之間的安全區。驢弟向來以不變應萬變,難得有人對他說話,他卻果真如舞台劇演員般,不知該即興回應兩聲,還是一鼓作氣繼續其獨腳戲;更讓他猶豫大惑的是,為何這街的人總愛擅自稱他為「奴隸」?天下間誰不是奴隸?你也是,他也是!這裡的人全是!只要一刻無法成為自己的主人,便立即淪為萬物萬人的奴隸!我是奴隸又怎樣?我可是最自由最閒的奴隸!驢弟依然沒瞧紅箱一眼,且乾脆順風扇的風向飄至更濃的煙臭裡,那邊人更多!
男人街雖然龍蛇混雜——不,人中之龍該不會駕臨這裡——可攤主們似乎並沒多大失竊之憂;貨品要麼被亂手挑來撥去,要麼本來就被攤主瀉得一塌糊塗,哪有工夫細細盤點?況且攤案上不過是徘徊於深綠深藍和灰黑之間的便宜貨——你也清楚是甚麼——無謂為了數個零錢,破壞這裡亂中有序的和諧。至於驢弟呢?攤主們當然不會懷疑他裝傻扮瘋來「順手牽羊」,反而還偶爾慶幸驢弟兼任男人街糾察,孜孜不倦地巡視每個角落,實在生人勿近得讓人放心!你看,他何止是糾察,連清道夫也有他的份兒!雜誌、破傘、皺毛巾……總愛零零星星的賴在攤後的地上,於是驢弟跟蟑螂搶,一邊嘮叨一邊搶,攤主卻怕驢弟的狂言中包含絲毫答謝之意,索性若無其事地讓他在背後拾得一乾二淨,施比受有福。
望遠鏡和鑰匙包的攤主倒受過驢弟的恩。全街無人不知這兩戶主嗜毒如命,不論生意興衰,二人總得於每月首個周日的凌晨,瑟縮在街尾對面的破公園,湊夠一分一毫跟黑衣人買白粉。驢弟深知毒品會令正常的人變瘋,又會把瘋癲的人變回正常;他以瘋為傲,怎會甘心變回正常人?一天只吃一頓飯,驢弟言出必行。除了飯菜,他決不把別的東西放進口中。
「毒品對我沒用,我現在有甚麼不好?靠那些古靈精怪的化學品,能幹出甚麼大事來?我告訴你,那些妖人的粉末,誰吃誰笨!一頓飯綽綽有餘……」每回於公園中被買毒賣毒的腳步聲吵醒,驢弟總難忍在重重紙皮下唸起反毒經,惜愈唸愈冷。
半年前那夜真冷,冷風偏無阻追毒孖寶品嚐新鮮到手的毫毫克克。就在二人悉心護著小袋口——怕風偷吃——的時候,猛光一照終於逃不掉警察的銳目!
「別走!別走!」
二人當然走,還於時亮時黑的路徑中,鬼祟地把那小包白粉丟進呆頭呆腦的紅箱裡。綿繩沒有知覺,被搜身的孖寶也怕得沒有知覺。放行,放心;天亮前趁驢弟未醒,悄悄搔了紅箱一下,毒的早餐分外提神。
驢弟不僅渴,還餓。少了工廠和地盤的男人,男人街依舊缺個女人。驢弟很久沒看見女人,可他這刻只懂半瞇著眼睛,搜索連連攤篷上的端倪。果然還是望遠鏡攤早著先機——驢弟逐漸思疑望遠鏡真能提升常人前瞻的眼光——如雲一樣的白色膠飯盒不動聲色地長在篷上的邊緣,無人問津即歸驢弟所有。他當然要臉子,故作毫無方向地朝那朵白雲漫蕩,嘴巴還滔滔不絕地多加掩飾:
「那時我追著那群鷹跑,牠們的翅膀不像我們的腿,定定的不拍也能滑過去,你說公平不公平?我還沒跟你說,我拖著那個小妹的手,她怕鷹向我們拉屎,居然不跑!」驢弟終於湊近他的目標,緩緩揚手便把飯盒摘下來,拋進滿載而歸的紅箱。「鷹谷鷹谷,我沒被鷹咬過,可牠們凶起來……」
望遠鏡攤主狠命追擊手機螢幕上的怪獸,儘管讓雙雙鏡圈掃視這沒有鷹的窮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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