灣仔・莊士敦道

桃花依舊笑春風──莊士敦道生活點滴

顏純鈎 文類:散文

作者簡介

顏純鈎

筆名慕翼、斯人、冷瑩。高中參加文化大革命,1978年由福建移居香港,先後任職《晶報》、《新晚報》、《文匯報》。曾任任天地圖書有限公司總編輯,2016年底退休。曾獲香港第八屆青年文學獎小說高級組冠軍、博益小說創作比賽冠軍及台灣行政院新聞局電影劇本徵選優異獎。出版小說集、散文集、劇本多種,包括《自得集》、《紅綠燈》、《天譴》、《心版圖》、《母蔭》、《難堪的盛宴》等。


 

我生性安土重遷,雖然也多次搬家,四十年了,竟然都在香港島,都在電車路,從北角英皇道,到灣仔莊士敦道,好像一日聽不到叮叮聲人就不自在。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我進文匯報任副刊編輯,稍後天地圖書找我做兼職編輯,那時兒子又在灣仔聖雅各小學讀書,於是就搬到灣仔。先在灣仔道保和大廈,稍後又搬到莊士敦道恆生銀行大廈,前後住了八年。

即使後來不住在灣仔了,每日上下班也都在莊士敦道出入,走慣了那幾條街坊味濃重的小街,時不時見到一些不認識的熟面孔。灣仔街市夾莊士敦道路口,有一家中藥舖,以前常在那裡執藥,很多年後,那裡的伙計見到我,還會問一聲︰阿女有冇返來啊﹖

「阿女」每年返來一趟。有一次來灣仔找我,她還感嘆說,時常回想起灣仔那些日子,不知為何,總感覺這裡特別親切--玄都觀裡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後栽。

來港之初,在大道東晶報做校對,半夜下班後在宿舍睡覺,白天也都在莊士敦道出入。有一天大清早,經過修頓球場,迎面一個七八十歲的阿婆,滿臉涂白抹紅,身上穿的,也是「九唔搭八」的鮮艷服飾,搖搖晃晃,蹣跚而來。我以為碰上一個流浪的神經病婆婆,趕緊躲開。那晚和同事說起,同事竟說︰那是灣仔一帶有名的老妓。我問︰都那樣了,還有人去光顧她嗎﹖同事說︰當然有,灣仔有的是露宿者,那些老男人就是她的主顧,貪便宜嘛!

想起這可憐的阿婆,帶著一個老伯,兩個人都搖搖晃晃,蹣跚走過灣仔夜深的街道,一步一喘,扶墻爬上唐樓窄僅容身的樓梯,那時整個灣仔都要背過臉去,張愛玲說的︰一步一步,走入沒有光的所在。

有一晚深夜,從大王東街往莊士敦道走,有個女孩站在路口,見我走近了,問了一句什麼,我沒聽清楚,剎住腳步,女孩又問︰先生要人陪嗎﹖電光石火之際,即刻明白是什麼事,趕緊閃開身子,像幹了什麼壞事一樣狼狽逃走。

那女孩高佻瘦削,幾乎有點書卷氣,秋冬之交的夜街上寒意侵身,她微微縮起肩膀,怯生生向過路的男人搭訕。事後回想起來,我幾乎覺得她應該是大學中文系的學生,晚上在一個溫暖的家裡,一盞精緻的枱燈,燈下一本李易安詞選,她幽幽誦讀那些淺怨輕愁的詞句︰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我不知道近年夜街上還有沒有流鶯。三四十年來莊士敦道街面變化不太大,除了東方戲院原址拆建成大有商場,近年又翻新了喜帖街,此外一般店舖都是小小的格局,馬虎的裝修,做一些古靈精怪的生意,「你方唱罷我登場」。只有茶餐廳生意滔滔,有的數十年屹立不倒,為生活在這裡的單身寡佬提供三餐熱飯。

早先在天地圖書上班,編輯部在書店地庫,門市後面隔開一個區域,兩個老闆,一個校對,再加我半個編輯,就是我們的編輯部了。朋友都說很羡慕我的工作,因為在出版社工作,想要看什麼書都有。我說你錯了,看書的基本條件不是書,是時間,沒有時間,你坐擁書城也是白搭。我每天經過門市部,放眼看去都是我喜歡的書,但那些日子我幾乎沒有真正讀過一本書。

初到貴境的日子艱辛而潦草,一時興致勃勃,一時又心裡發虛。不懂英文,廣東話麻麻地,身無長物,萬事擾心,但我們總相信生活會慢慢好起來。

我和太太同一天到天地圖書工作,我在編輯部,她在門市部。兒子上小學,女兒上幼稚園,因為住莊士敦道,太太要利用公司午飯時間回家,做午飯和兒子吃,然後再趕回公司上班。家裡總有做不完的家務,中午她就不只是吃飯那麼簡單。有一天中午我離開天地圖書去文滙報,看到隔著電車路的對面人行道上,太太一路小跑著向書店趕去。午飯時間街上人很多,大家都悠閒地踱步,只有她在人叢中穿行小跑,氣急敗壞。我好像不是看著自己的太太,好像看著一個被生活擠壓的陌生婦人,艱難地計算每一分鐘,奔波在車水馬龍的莊士敦道上。她也曾是嬌生慣養的女孩,少女時代被裡外長輩溺愛,因為嫁給一個不中用的窮酸文人,流落到千里之外的大都會,以致承受那麼大的生活壓力。她那些與生俱來的細緻敏感的情意,都給生活磨糙了,但是,她也從無怨言。

兒子十六歲生日時,我們大手筆買了一部電腦給他做生日禮物。那還是286的時代,電腦公司折價酬賓,八千八百大元,幾番想起來肉痛。兒子在體藝中學住宿,周末回家來去匆匆,結果那部電腦反倒成了我的恩物。我請人安裝了倚天系統,學習倉頡輸入法。

吃過晚飯稍事休息,先應付一兩個專欄,等到家人都睡下了,我就對著電腦練習中文輸入。倉頡入門很難,但熟練了輸入速度卻比速成法快很多。有時把報紙的文章作摹本,有時嘗試用電腦寫一封信。一本《成語大字典》裡頭的成語,我一個一個輸進電腦,不懂的要查輸入法字典,再不懂還要問人,直到整本字典裡的成語都輸入完了,我終於能用電腦來寫稿。

深夜坐在餐桌前用功,家人在旁邊碌架床上睡熟了,窗外不時有叮叮隆隆的電車經過,有人在修頓球場那邊喊叫,樓下還有電視的聲浪傳上來。那時常有一種深切的孤寂感,不知道和那些千古不易的文字廝磨,能折騰出什麼光景來。

八九年北京學運乍起,那晚新聞報道學生們要絕食了,很多人跑到大道東新華社門口去請願。八號風球正在逼近,大雨傾盆中,我和太太撐一把傘也去了新華社,那時都沒有什麼組織,很多人站在新華社對面,表示一種深切的無言的聲援。

後來有一天,作聯秘書打電話給我,似乎因為學運的事她受了什麼委屈,才說兩句,兩個人都對著話筒哽咽。放下電話我就給會長曾敏之打電話,說作聯再不表態就太不像話了,再不表態我就退出。

曾老總那時也承受很大壓力,但終於在莊士敦道與菲林明道交界路口的作聯會址,召集了一次座談會,大家紛紛渲洩悲憤激昂的情緒。香港人從來沒有像八九年那樣因政治而夜不能眠,從來沒有不約而同流那麼多眼淚,也從來不知道集體的高貴激情能凝聚成巨大政治能量。座談會結束後,我受委托起草了一份聲明,表示了作家聯會的立場。今日看來,那些慷慨淋漓的文字,都有點失之於空洞了,歷史不以我們的意志為轉移,而我們都已經老了。

那真是一些疲勞而又興奮的日子,每天都有新鮮事情發生。閱讀各異其趣的文稿,見各種作者和朋友,眼界一點點開闊,思想往深處走,寫寫寫,發表發表發表,偶爾得心應手收穫一點讚賞,無奈間也生產大量垃圾。那也是出版最好景的年月,賈平凹、王安憶、蘇童他們來了,都可以開公數在福臨門請他們飲茶。修頓球場邊上的波士頓餐廳至今還在,陡削的樓梯,淺窄的卡座,下午時分一杯奶茶,一個遠道而來的老友,可以消磨一個多鐘頭。

莊士敦道近菲林明道路口,有一家小餐廳﹙忘記它的名字了﹚,有時吃過晚飯約朋友在那裡聊天。每個人都是一座思想的孤島,在兩杯咖啡氳氤的熱汽中,好像有靈光電波來回傳輸。那是自卑感與孤傲糾結的日子,困苦和憋屈太沉重時,就以狂妄和虛幻來平衡。話題無邊際,感受郤驚人地相似。

有時很認真地探討問題,有時無聊地胡說八道--學會寫小說後,就不要看小說了,要看雜書﹔人漸漸老了,要注意保持好奇、感性和激情,讓生命繼續有趣﹔做人做事要講究分寸,等退休了,可以寫一本《分寸人生》。《分寸人生》當然成了笑話,朋友後來與一位學者談起,學者說,那不就是哲學上的「度」嗎﹖早就有人研究了。

苦悶出思想,也助長胡思亂想。思想本是愉快的過程,想到最後,有沒有結果都好,你都有「得著」。腦子是用來「想」的,不可荒廢它。

早年莊士敦道上有兩家書店,天地圖書之外,還有青文書店。未進天地圖書之前,我因投稿給《七十年代》,先參加過天地的五周年酒會,在那裡認識了曾敏之、何紫,見到李怡、於梨華,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一個邊緣人,戰戰兢兢,初窺文壇堂奧。天地圖書雖然歷史悠久,但也曾經面臨絕境。聽說八十年代初期財政上不能支持,已經準備執笠了,執笠前例有一次清貨大減價,當時「盡地一煲」,在明報封面登了全版廣告,誰知港九讀者蜂湧而來,事後不但沒有執笠,居然還挺過來了。從此每年春節和暑假,例必有一次大減價,也例必要在明報買一個封面全版廣告。

九十年代中,門市部曾經歷一次火災,電線漏電,深夜起火,整個地庫的圖書付之一炬。那時編輯部已經搬到後面的大道東了,上班後聽說,跑到聯發街側門去看,還有濃煙從門縫裡冒出來。門市部停業好幾個月,後來獲保險賠償,似乎損失不大,經過重新裝修又再開業。

至於青文書店,早年我也時常上去走走,找一些偏僻的好書。那還是陳錦昌、王仁芸他們的年代,舖面淺窄,光線也不好,書的分類排列都草草不工,但去到那裡,往往又自由自在亂翻書,沒有店員的白眼。他們多年都在苟延殘喘,時不時有執笠的傳說,而居然一直捱下來。我和古劍、舒非合編《文學世紀》時,曾經不只一次帶了雜誌去找羅志華,放在他那裡寄售,似乎讀者反映還不錯的,但結帳總是姍姍來遲。他那個人愛書愛到不近人情,一個人看店又要編書,每日還笑臉迎人,最後終於以身殉書,求仁得仁,而青文終於還是跟著他走了。

莊士敦道上原來只有一家東方戲院,印象中那裡放一些武打和愛情片,我好像從來沒有在那裡看過電影。倒是不遠處的京都,當年有早場放一些經典名片,票價便宜,選片內行,好像專為我這種遲來的觀眾提供補課機會。記得黑澤明的《羅生門》就是在那裡看的,完場後出來,外面陽光灼人,市聲盈耳,因為剛剛經歷了一次靈魂洗滌,整個人還恍恍惚惚,不辨方向。電影是虛幻的人生,但好電影比人生更人生。

前年底退休前,公司同事和我飲茶,飲完茶大家到莊士敦道門市部門口拍照留念。我們站在路邊,背景是門市部那個窄窄的門,門上是公司招牌,身邊路人絡繹不絕,向我們投以怪異的目光。電車一輛輛老態龍鍾走過,有香港的一日,就有電車,但有香港的一日,會不會一直有莊士敦道,那就天曉得了。編輯部同事輪流和我合影,我突然覺得三十多年一閃而過,好像電影的快鏡頭,時空壓縮了,影像閃爍跳躍,我居然在這條普普通通的電車路上來回了三十多年。人生易老天難老,從今以後,別過莊士敦,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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