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營盤・般咸道

根深

黃怡 文類:小說

作者簡介

黃怡

作家。現為《字花》編輯,寫作班導師。香港大學心理學及比較文學一級榮譽社會科學學士、英國倫敦大學國王學院英語文學碩士。曾獲青年文學獎、大學文學獎、中文文學創作獎等獎項。曾任《明報星期日生活》、《字花》、《linepaper》專欄作家。作品現見於《香港中學生文藝月刊》、《大頭菜文藝月刊》、《字花》、《明報周刊》。著有小說《林葉的四季》、《補丁之家》、《據報有人寫小說》等。


 

 

她跟妳說他真的要和妳分手時,妳只聽見漫天婆娑的樹葉聲,竊竊私語。那兩棵長在香港大學般咸道外牆的石牆樹,氣根垂落成千成萬的視線,樹葉一眨一眨,然後沙啦沙啦,把粉末般的耳語灑落在般咸道上,妳抬頭,但無法辨清誰人說了什麼。白得近藍的光管在妳眼裡灼出短暫的光影,妳並不在樹下,也不在般咸道,真實的是正在律師樓裡說著那些像判辭的話的她。

其實那不只是分手,而是侮婚。妳本來以為那只是原定作妳伴娘的她為了給妳辦告別單身驚喜派對的借口——略嫌不吉利的借口,但妳知道她這種長年只會埋首讀書的怪人,通通都不懂得人情世故。那時候妳和他都已經拍好了婚紗照,訂好了減肥計劃、脫毛療程和新娘化妝師,妳的伴娘團已經全部量過身訂造她們的伴娘裙,那張標題是「I said yes」的訂婚戒指照片代妳把婚訊公告天下,在眾人眼中妳和他已經合而為一。妳問她是不是妳和他之間的第三者,她絕不承認。然後妳看見妳母親看著妳,不敢直望她或他的父母,示意妳簽署桌上他早已簽好的解除婚約協議書。

妳不知道原來他和她已經親近得可以代他發言。

用刀傷人是犯法的,老實說,妳既沒有那種膽量,更沒有能憑自己的力氣把刀刺進她或他體內的信心。於是妳開始每天找借口經過般咸道,拿一把舊鎖匙偷偷地狠刮石牆樹的外皮,名符其實的刀仔鋸大樹。當然,樹也不見得因為妳的攻擊而有什麼重大的損傷,妳再用力也頂多只能在又老又厚的樹皮上留下淺淺的刮痕,連那些熱戀中的自私鬼在樹上留下自己和情人的名字的程度也不及。妳本來非常喜歡這兩棵細葉榕,和他拍婚紗照時更特意要求他站在樹下,而妳坐在那樹寄生的古老圍牆上,讓巨大裙擺上所有的白紗所有的蕾絲、刺繡和珠片垂落,順著盤纏的樹幹,望向抬頭望妳的他。婚紗照這種將為千秋萬代記錄愛情頂峰的證據,總得包括一些歷史悠久的物事作永恆的意象,而妳和他既然是在殖民地時代建立的香港大學相識,讓校門外這兩棵老樹見證妳和他的婚姻相當恰當。

那是多麼難拍照的位置:八十多歲樹齡的細葉榕長在港大鄧志昂樓的圍牆外,粗壯曲折的樹根緊緊抓住矮牆和古老的欄杆,把圍牆外原本已經窄得只能勉強讓兩人並肩前行的行人路佔去大半。平日路人經過樹下時總得排成單行,逐一側身穿過樹幹和行人路欄杆之間的空隙,因此許多人索性只走對面英皇書院和「薄餅博士」 店前較寬闊的行人路。兩邊行人路中間的般咸道有兩條行車線,東行和西行的雙層巴士、來往數碼港或西半山豪宅的私家車、為附近食店送外賣的電單車等從沒間斷地在鏡頭前駛過,妳的婚紗攝影師站在英皇書院那邊的行人路上,差點忘記了他的職業沒有發脾氣的資格。還好後來攝影師在轉角斜坡上的禮賢會教堂平台,找到可以從高處拍攝般咸道的位置,換上像狗仔隊遠處偷拍般的長鏡頭,拍下妳和他在老樹下對望的畫面;英皇書院外的行人路上站滿了用手機拍妳的路人,妳毫不介意。那些在紅地毯上被幾十個鏡頭看著的天王巨星大概就是這樣的感覺了。

明明那麼困難的拍攝和更多的苦難都曾經一起克服過來,為什麼妳和他的愛情最終還是會爛尾收場?妳和他一起挑選婚紗照、放進設計成迷你相冊的喜帖時,他看著妳在西環各處的石牆樹前拍下的一系列婚紗照,相當快樂。那時他好像心事重重,但他既然笑了,妳就沒有在意。這是妳的婚紗照,人生中最重要的肖像,在世人面前定義妳的婚姻是否美麗高雅的宣傳照。妳在照片裡明明笑得那麼燦爛。

要銷毀一切和妳那胎死腹中的婚姻有關的公眾記錄,幾乎是不可能的事。妳可以刪除發佈到網上的婚禮資訊,取消一切預訂了的時間、空間和服務,但妳無法讓當日在般咸道上拍過妳婚紗照的人手機裡的照片通通消失,也無法讓每一個知情的人忘記妳曾為婚禮多麼雀躍。妳在社交媒體上發放一張黑白獨照,隱晦地說妳和他在諸多考慮過後,決定分開,各自尋找自己的幸福,並祝福彼此,像藝人宣佈離婚一樣強裝冷靜得體。妳的伴娘團和朋友們小心翼翼地問候或探問內情,妳起初還會急於自辯,但妳慢慢地明白沒有誰會相信妳。妳很清楚每個人都在交換各人對妳被悔婚內情的猜測,妳不知道當中多少人知道真相。後來妳只想讓包括自己在內的所有人都忘記妳和他曾經是一對這件事。妳把求婚戒指丟到堅尼地城的海裡,他送給妳的毛公仔、香水、書本和旅行紀念品,也全數運到垃圾站去,不想留下任何足以讓妳觸景生情的物事。最難丟掉的,是那幅婚紗攝影套餐裡附送的大型婚紗照油畫。原來妳打算把它放在婚宴的入口,然後掛在新居睡房內,保佑妳的婚姻不致被外人動搖。妳把油畫丟到垃圾站後,不知哪個八卦的街坊路過看見了,居然拍照上傳到臉書的西環街坊公開群組裡,留言的網民要麼對妳的婚姻作出諸多猜測與嘲諷,要麼假裝感傷地剪貼謝安琪《囍帖街》或何韻詩《木紋》的歌詞贈興。妳的一位老友私下告訴妳婚紗油畫被網民取笑的事,妳又羞又怒地封鎖了那位老友和那個臉書群組。可是那又有什麼用?妳不認識的眾多網民都已經看見妳狼狽的證據,也認出妳拍婚紗照的場景就是街坊都熟悉的般咸道鄧志昂樓石牆樹下。難道妳在嘗試用鎖匙把樹砍掉以外,還要把整個西環裡知道這棵樹的人都滅口嗎? 悠悠眾口,樹影婆娑。妳閉上眼,就能聽見那些細碎的,細碎的聲音,像蚊一樣懸在耳邊。

 

 

妳從沒想過,妳和他的戀情,最終會這樣結束。妳更沒想過,他會和剛好回港的她走在一起。 妳在中學時就知道,妳和跳級往外國極速讀到博士學位的她是兩種完全不同的生物,但當時妳也不覺得有什麼所謂,反正妳早知道自己對當學者完全沒有興趣。在妳預想的人生裡,妳只要求自己得到一個由港大頒發的本科學位,找到一個四肢健全五官端正無不良嗜好身家清白上進顧家的丈夫、當一個稱職的家庭主婦,已經滿足了生而為人的兩項主要任務,可是這一切居然比預想中困難。妳和他認識時,他是妳的私人補習老師。妳並不喜歡讀書,但妳喜歡他。妳把他追到手以後一直瞞著妳媽拍拖,還真的成功暪到妳考進了大學才被她發現。妳媽本來還一直向妳潑冷水,說妳和他的戀情不會長久,可是當他碩士畢業、找到大學助教教職時,妳媽卻在陪妳和他影畢業相時向他暗示他是時候和妳定下來了。

妳大學三年級時,他果然向妳求婚了。妳馬上把婚訊在網上公諸於世,幾百個朋友在網上祝賀妳,連妳已經忘記了的舊同學都統統出現了。記憶總是那樣根深柢固,妳沒忘記妳和他在一起的消息被妳當時的中學同學們發現時,她們曾經怎樣談論妳和他戀情的未來。他和一個十六歲的女生在一起,難道真的是因為真愛嗎?像妳這樣總是只求合格就好的學生,和一個大學助教在一起,真的合得來嗎?像妳這樣年輕的女子,那麼急於和比妳年長的男子交往,到底想得到什麼?有多少對在中學時開始的戀情,在當事人大學畢業後還能維持?那些竊竊私語像穿過細葉榕樹葉空隙的街燈一般落在妳腳尖前,妳看不清是哪一塊樹葉擋去燈光,但每走一步,陰影都落在妳身上,讓妳不忿。

妳只能一直假設每一個人都不相信妳的戀情,努力向每一個方位展現妳和他的幸福。他和妳去吃的每一頓飯、他傳給妳的每一個早安或晚安短訊、他和妳一起逛街看電影喝珍珠奶茶坐地鐵等巴士,妳都拍照上傳,讓每一個願意看的人都能看見妳和他過得有多甜蜜。只要持續的向八卦的人們供應妳和他仍快樂地在一起的證據,別人再非議妳們的戀情都不會有說服力了。而現在妳左手無名指上有了他送的訂婚戒指,別人就更加無話可說。妳在社交媒體上若有所指地說,妳和他的戀情並非一帆風順,而他套在妳無名指上的戒指,正好向每一個不看好妳的人證明,妳的愛情可以戰勝所有閒言閒語。或許有份對妳閒語閒語或其實無辜的人都對妳的發言讚好,妳總算是為自己出了一口氣:樹大招風,世上總有樂見妳狼狽的人,妳反擊的方法,只有在所有人面前一直展現妳的快樂和美麗。

大學四年級時,妳的生活忽然變得非常不順利。畢業論文被教授指控涉嫌抄襲,導修課的出席率又不夠,學系要求妳延遲一年畢業,以重寫論文和補足課時。和妳同年的宿友們都找到銀行見習經理的職位或部署好投考公務員的各項考試了,連妳以為最不可能找到工作的歷史系同學都找到研究助理或銀行檔案部門的職位了,只有妳還在跟大學的畢業要求糾纏。每一個朋友獲得聘書的消息,都像在質問妳為什麼落後大隊;妳羞愧得只想躲起來,但每個人的問候和報喜總會刺進妳的耳內。論文補寫到一半,便是中學同學們相約穿畢業袍拍照的季節,妳努力假裝為了認真完成論文才自願延遲畢業,在社交媒體上每天分享桌面擺滿參考資料和咖啡的照片,每天從網上抄來一些名人和學者對學術追求的金句和語錄——妳可不會給她們任何蔑視妳的理由,但消息總像汽體一樣容易洩漏,妳隱約聽說有人好像已經看穿妳的謊言,但妳無法確認消息來源,只能若無其事地繼續假裝自己對論文題目非常感興趣,更一度謊稱有意把論文發展成碩士研究題目,荒謬得很。

而這樣微小的所謂抄襲事件居然會是妳和他戀情的最大危機。他竟然認同妳的教授,認為妳把幾年前別人交過的論文裡的literature review只改一改文法就放進自己的論文裡,是懶惰而不認真的行為。只要一所大學裡有任何一個成員不重視學術誠信,那麼整所大學裡的每一個人、整座城市、甚至整個學術範疇裡的學者,都不會被世人信任,他說。妳不敢相信當時已經和妳訂婚的他竟然不和妳站在同一陣線,還附和外人對妳的指控,更把那樣的小事說成影響深遠的大事,真是過份地誇張。明明所有學者寫的文章都只是用不同方法把那些別人說過的話循環再造,但妳只要稍微不跟從無聊的規矩把別人論文的內容改頭換面、直接搬字過紙就會被指控抄襲、違反學術誠信,這樣不公平的規矩妳怎可能甘心接受?而妳也不過是一個小小的本科生、寫著一份除了妳的教授以外沒有人會在乎的功課,一點小小的犯規居然被他扯到危害整個學術範疇那麼嚴重,不是太過份了嗎?妳和他吵架吵得前所未有地激烈,激烈得妳幾乎可以看見戀愛終結的結局懸在面前。妳知道他對於某些奇怪的原則有著無可撼動的堅持,但哪有人真的會因為抄功課這種「小學雞」理由而分手?妳極度懷疑他只想找借口悔婚,妳又傷心又憤怒,但妳深知妳無法說服他事情真的並沒有他想像中那麼嚴重,畢竟他是學院裡的助教,說話一定比妳有力。這不是一場可以用理性解決的爭執,而妳穩佔下風。

妳陷入了人生中最困難的時期。妳用盡力氣只想保住妳的學位和妳的婚約,兩項生而為人只要得到了便合格的資歷。要是妳真的無法畢業、無法結婚,妳的生命還有什麼可以憑恃?妳情緒混亂得幾乎無法思考,還好過了不久,他就對妳說:我們一定會結婚的,我會照顧妳。妳哭著答應:原來人在諸多痛苦過後迎來最快樂的消息,居然第一個反應就是大哭。妳做到了,什麼塞翁失馬,什麼否極泰來,都是真的。在延遲畢業的後半年裡,妳一頭栽進婚禮計劃裡,居然忍得過同時補課和重寫論文之苦。和好後他對妳寬容了許多,見妳肯按時補課,他就幫妳整理好論文草稿的參考書目表和格式,為妳分憂。他在宿舍房間裡埋頭幫妳改論文時,妳就坐在床上幫他挑選妳認為最適合的婚紗攝影師和禮服,男耕女織,一時風平浪靜,那麼純粹。

妳把他專注地改著論文的背影拍照放到網上,讓大家看見他是多麼的用功,並真誠地慶幸自己選擇了一個不覺得讀書是苦差的男友,幫妳渡過那般難過的日子。老實說,他如此努力地進修,也真是不容易:今時今日,大學生已經不是天之驕子了,連在石牆樹和鄧志昂樓牌坊對面馬路的外賣薄餅店都叫「薄餅博士」的年代,一個學士學位只是白領階層的基本入場券。既然他終要成為一個負責養家的丈夫,他的學歷高一點對妳來說也是好事。妳聽說很多人都把研究院當作延遲畢業、逃避現實的手段,他好像也說過想讀博士,妳也不記得清楚了。不過,妳以為他作為一個男人,面對世界他至少會比妳勇敢一點。後來妳才發現,原來他也不過是個懦弱的人。

光是由港大東閘到西營盤站之間、不到十五分鐘路程的那段般咸道上,至少有十二間地產鋪。 在他向妳求婚後的某個晚上,他看著地產鋪不管日夜都亮著燈的櫥窗裡的呎數和價錢,然後問妳,如果我們有了小孩,妳會怎樣做呢。當然是馬上辭職當全職媽媽,等你請工人來幫我照顧小孩啊,兩房單位加工人房,大家都有私人空間,是對小孩最好的選擇吧,妳說。他仍看著那些呎數和價錢,沒有作聲,也就是說他並無異議。 妳看著滿街由外傭領著的狗、由嫁給外國人的華人女子領著的混血小孩、由大陸研究生領著的大陸研究生,一一在外僱中介公司、窗簾鋪和議員辦公室門外走過,妳很高興他有想過妳和他的未來,那個未來有婚姻、有後代的未來,看來妳當時選擇追求他是個非常正確的決定。

那時妳不知道他居然會喜歡像她那種愛讀書的女生。在分手以後妳一度非常在意他有否後悔為了她而拋棄妳,不斷用各種方法打聽他和她的近況,希望抓到任何即使微小、模糊的證據,證明他和她在一起以後並沒有過得更好。可是呢,他似乎沒有什麼不快樂的跡象,跟她一起搬到英國後他在那邊的大學找到研究工作,一樣可以幫教授寫論文,還有時間參加學術會議、為報名博士課程做準備。妳不清楚對他這種學術水平的人來說,在外國的大學裡找到工作是不是非常容易的事,畢竟聘請他的英國教授也有意當他的博士論文指導老師;但妳總覺得他的事業之所以能如此一帆風順,一定是她在背後做了什麼手腳。妳對他真是太失望了。他居然成為了這樣的一個透過愛情去依附比自己高學歷的人的男子,一和她在一起就飛上枝頭變鳳凰。妳甚至有理由懷疑,他會和她在一起,只是因為想她幫他完成論文、輕易得到一個博士學位吧?難道他真的像她那樣,為了無法丈量的知識而讀書嗎?

要是別人知道他居然是個這樣膽怯又愛攀龍附鳳的人,又會怎樣評價妳看男人的品味呢?畢竟妳曾經多麼興高采烈地在眾人面前展露對嫁給這個男人的期待,就算大家知道妳和他最終解除了婚約,也無法洗去妳曾經選擇把一生託討給他這一點。事後妳回想那次和他一起在般咸道看地產鋪,他應該不是在想怎樣和妳建立一個家庭,而是被樓價嚇壞了。風一吹來,自石牆樹頂垂著的榕樹氣根就隨風搖擺,明明它們看起來那麼堅實,還是一吹就動。妳沒有想過妳和他七年多的愛情,就這樣輕易的輸了給他的恐懼和一個博士學位。

 

 

 

記憶那麼深長,在妳忙著戀愛之時無聲無息的建立起來,到刻意要遺忘的時候,才發現每一個看似微不足道的細節都已落地生根,而且根深柢固,要把依附的物事全數拆毀才能根除。妳無論何時何地也總覺得他仍在妳身邊,在妳那不再常常收到他訊息的手機另一端,在妳和他一起看過的地產鋪地下那隻招財貓的眼裡,在街道的車聲和風聲裡,在「薄餅博士」對面的那兩棵石牆樹下,無論夢裡醒裡,只要妳一個人靜下來,他或她或那兩棵該死的樹就會出現在妳眼前,一眨一眨的,轉述著那些關於妳愛情失敗的耳語。殺人是犯法的,隨意砍樹也是,但妳仍是不甘心,仍是每天特地走到般咸道,拿鎖匙割那兩棵細葉榕的樹幹,並積極把自己的網絡足跡全部刪除,不讓那些談論妳的人有可以憑恃的證據。

要是這兩棵樹可以被砍掉就好了。人類確是很健忘的,只要改變地景,一切就能忘記,以前妳和他在般咸道上常常光顧的「蛇竇」樂香園咖啡室也早就搬回中環,現在也沒有誰記得在現址是地產鋪的地方曾經賣過他最喜歡吃的雞批和滑蛋叉燒飯。那次他的臉上沾了雞批的碎屑、妳伸手去幫他抹時,他握住妳的手吻了妳的手心,要不是妳經過中環的「蛇竇」也不會想起。關於記憶的腦神經科學雖然複雜,但只要改變物理環境,還是可以很有效地阻止別人記起對妳不利的事。地鐵港島線的西營盤站和香港大學站開到般咸道來,也幫助妳淘汰了許多往日的記憶。在還沒有地鐵的日子,要從港大往港島的東面需要坐23號巴士,往港島南區要坐另一方向的90B,要去旺角又要到另一個巴士站坐970巴土,每一個巴士站都記得妳和他在妳仍是中學生時往不同地點的約會,妳和他在約會時吃過什麼、買過什麼,他在多晚的時候才送妳回家,遠遠的看著妳走進電梯大堂才離開,不讓妳落單也不讓妳家的看更看見,杜絕被妳媽發現妳和他在一起的事。妳當然沒有辦法殺死一個巴士站,但地鐵來到以後,大家不管是要往北角、旺角還是海怡半島,都只需要坐上東行的港島線再轉車就行,巴士站的人龍短了很多,會因為情景而想起妳和他也曾一起排隊等巴士的人也就少了許多。然而那兩棵可惡的樹,卻沒有一併消失,向每一個路過般咸道的人當著沉靜的證人,證明妳曾經和他在樹下如此甜蜜地對望,以不再成立的未婚夫和未婚妻身份。

妳和她,以前當同學時也曾經一起在般咸道等過巴士。那時候妳沒有想過她在外國可以跳那麼多級、那麼快讀完博士學位,她回來香港時妳才剛訂婚、看著他幫妳改論文,而她已經是博士後研究員了。老實說,妳和她在中學時並不熟,可是既然妳要辦一個讓大家都羨慕的婚禮,何不找在妳的中學同學之間最受歡迎的人當妳的伴娘呢?那時她是學校的大明星,既是田徑隊隊員、風紀,成績又好、性格又隨和,當年她因為太聰明而往外國跳級讀書的事,到現在還不時被同學及師妹們當作傳奇來談論。當然,現在回想,妳就知道妳想得太天真了。妳當然知道妳不可以找一個比妳漂亮的人當伴娘,而她的眼睛比妳小、臉比妳圓、身材比妳扁平,妳很放心在美貌方面她不可能搶走妳的風頭。妳在中學畢業的謝師宴上被同學們一致推舉為最有資格選港姐的人,雖然妳沒有真的跑去參選,可是看著那些什麼青少年雜誌的校花校草選舉時,妳也不覺得妳的外表會輸給那些入選的女生。妳甚至真的覺得,像他那樣內向、低調的小書生,能得到妳主動追求,也真的算幸運了——然而他最終居然因為她而放棄妳,妳真沒想過他的價值觀會如此奇特。

妳其實在畢業以後就和她斷了聯絡,到她回港後妳才在同學聚會上和她再次見面,就算是邀請她當妳的伴娘後,妳也總覺得和她對話的語境像公函而非私人書信。當時妳會選擇請並非交心好友的她當伴娘,無法否認也只是為了虛榮感:妳搶先所有中學同學,成為第一個宣布定婚的人,而且妳才廿三歲就訂婚了,比跳級讀書的她或是那個在中學時就開始寫專欄的誰厲害多了。像她那麼聰明、讀那麼多書的人,也願意在以妳為主角的婚禮上,俯身為妳拖起婚紗的裙擺,難道不像英國那兩個年輕的皇妃一樣能傲視全場嗎?妳在腦裡預演過好多次她垂頭拖著妳的婚紗走在妳身後的畫面,以及想象過妳的同學們和師妹們看見以前的大明星當妳的配角時,她們會發出怎樣的讚嘆。真的沒想過她這樣的愛情居然會是大團圓結局呢,她們會說。我也希望能像她那麼找到可以托付終生的丈夫呢,她們會說。她能請到那樣的天才來當她的伴娘真是難得,她們會說。妳光是想著,已經笑得眼角都掛滿笑紋。

那絕不是什麼瘋狂的想像。學校是一種培育耳語、讓故事持續流傳的溫床,再多年前畢業的校友、傳過的醜聞,只要兩個來自同一所學校的人碰面,就能馬上重翻舊帳。般咸道上諸多的校園都有公開讓路人探看的空隙,聖保羅的泳池、港大的老樹、英皇的噴水池、禮賢會的古老大樓、聖士提反的花園、般咸道官立小學的旋轉樓梯,都仍帶有許多可供耳語填滿的想象空間,走在路上,大家都認得路上的學生從哪間學校裡來,許多鬼故事和是非在空中飄落到好奇的耳內。誰在水運會上展露出和年齡不符合的成熟身材,哪個自命不凡的小師妹對同是校友的音樂老師不禮貌;哪間男校出身的藝人以前在學校欺凌過誰,哪個立法會議員以前來自哪間學校,後來又發表過哪些令人咋舌的言論。哪對形跡可疑的男教師,在離職以後各自過著怎樣的生活,都仍在所有曾經在般咸道附近上學的人口中流傳著。妳的婚禮有了像她那樣的傳奇人物當配角,誰又會忍得住不談論呢?妳訂婚後馬上發起的那次中學同學聚會,話題全都圍繞著妳的婚訊, 妳當眾邀請她當妳伴娘後所有人都陷入對婚禮的興奮,幾乎沒有空間容納別人對她久別回港的問候。新娘和新生嬰兒一樣永遠是主角,而妳非常享受這角色。有了她當妳的伴娘,妳的婚禮一定能成為被人傳頌的大事。

那時在同學聚會上,妳還說過要叫他幫沒有男朋友的她找個對象,結果呢,在妳和他分手的會談裡,居然會是她當妳和他之間的調解人。她到底是怎樣介入妳和他之間的呢?明明她在答應當妳伴娘以後才在妳介紹之下認識他,就算在姊妹兄弟團的聯誼聚餐裡,二人也只會一本正經地討論研究院的話題,正襟危坐。言談間妳完全看不出他們之間有任何情感上的連繫,甚至有點相信他真的從她那種學術天才身上受了什麼感召,真的要追求一個讀很多書的人生。還是他們當時這樣的對話,只是為他後來跟妳提出分手而刻意安排的伏線?她給妳的解釋,的確是說他重新審視過他的人生規劃,決定不那麼早結婚,改為到外國尋找讀博士及繼續發展事業的機會。他都三十歲了,三十歲結婚還早嗎?一個從那麼早就開始準備的借口,妳要怎樣拆穿?

當她向妳轉述他悔婚的決定時,他已經遠遠的躲在外國了,只有他的父母、妳的母親和她在場。不敢親自說分手的男人,還有什麼用?她站在妳和他之間,說他不想和妳直接對質,即使緣份結束,也想好來好去。妳說,妳和他是什麼時候開始背叛我的?她堅持她沒有背叛妳,並用電視劇裡假裝關心的社工語氣說,妳的母親讀過由他當律師的母親寫的協議書、已經同意由雙方家長平分無法退回的婚禮經費;考慮到退婚對妳的名聲會有所影響,如果取消婚禮的經濟負擔太沉重,男方願意多負擔部分費用,只希望妳和他可以和平分手。妳問她憑什麼代表他說這些。 妳說,妳和他睡過了嗎? 妳說,妳到底用了什麼方法讓他忽然變心? 妳母親拉住妳,不讓妳衝上去抓破她的醜臉。

誰都希望自己喜歡的人是正義的一方。天秤的一邊是完美的她和護著她的雙方家長,天秤的另一邊是崩潰大叫的妳,任誰都會認為妳的失戀是自找的。明明分手前不久,他還問過妳:妳流產那時痛嗎?流了很多血嗎?那時妳瞞著妳媽媽到大陸的醫院進行流產後的治療,可怕嗎?妳說當然可怕,當然痛啊,那是非常傷身的事情,那時就算你從美國的研討會趕回來,我的手術也已經完成了。你讓我的身體經歷那麼重大的創傷,要是你婚後對我不好,你就死定了,妳撒著嬌說。那時候他看起來那麼哀傷。現在,他自由了。妳最終還是在那張他已經簽妥的協議書上簽名,聲明妳已經和他解除婚約,並承諾日後妳不會再直接主動聯絡他,各走各路。妳一簽完,妳媽就拉著妳離開律師樓,彷彿妳是個剛離開法庭的罪犯。妳到底要怎樣向所有知道妳和他訂過婚的人解釋呢?妳應該怎樣才能把妳在大家心中的形象扭轉為對妳有利的模樣呢?妳可以說服眾人妳是自願解除婚約、而不是如此狼狽地被拋棄嗎?妳在腦裡迅速設計了許多說詞,但沒有一種真正天衣無縫。離開律師樓的路上,妳看見了好多好多的石牆樹,氣根垂落成千成萬的視線,每一片樹葉都在對妳指指點點。看看那個被男人始亂終棄的可憐女子,那些氣根說。她怎麼可能會以為她能瞞騙所有人,那些樹葉說。她不可能真的相信她在此事裡沒有做錯吧,那些在石牆上的樹根說。妳忍不住大叫,想摔什麼,但街上只有因為妳情緒太激動而側目的路人。夠了。妳不想再在人前出現了。妳媽直接攔下一架的士,讓妳可以在車廂裡一路哭到回家。

在解除婚約後妳從所有朋友處打聽她和他的近況,她在看著妳簽完協議書後便回英國工作,還和正在找讀博士的機會的他和他妹妹三人一起住在他父母在英國買的房子裡,親密得像家人。妳聽說她不打算生小孩——他不是很喜歡小孩的嗎,妳對妳的朋友們說。他居然為了依附像她那樣的學者而放棄想生孩子的願望?他真的有那麼懼怕畢業後要在職場上找工作養家的前景嗎,妳對漸漸不再回應妳的朋友們說。他其實沒有害怕畢業的理由:他的父母都是律師,手上有不少在般咸道或更高貴的地段的物業收租,他就算不供養父母,父母也不會餓死,甚至可以靠父蔭安穩地渡過一生。難道他決定繼續讀書,真的是因為像她那種怪人對學術的追求嗎?可是就算妳真的知道了真相,妳又有勇氣告訴世人他和妳分手的真相嗎?

 

 

妳知道和妳同代的人,都在偷偷談論妳解除婚約的事。妳無法否認這是妳自招的惡果:要是這些年來妳沒有如此高調而且頻繁地放閃,或是沒有邀請像她那樣受注目的人當妳的伴娘,也許在妳和他分手後,妳還可以保有一些靜靜地療傷及重新出發的私隱,可是一切都已經太遲了。妳和他在七年多的戀愛期間,已經由妳親手種下了太多的記憶和戀愛的物證,每一項都像榕樹的氣根,已化成難以根除的一枝枝樹幹。妳在無力自辯以後終於疏遠了和妳同代的所有人,不讓她們各種有心或無意的言行提醒妳那一切耳語和傷痛。難道要等全部人都死光,妳才會被原諒嗎?一八幾幾年活著的那代香港人已經死光了,也就沒有誰記得般咸其實就是香港第三任總督文咸,除了喜歡在同學聚會上賣弄知識破壞氣氛的她——不過殺人是犯法的,殺一個人還是殺一代人都是。而妳就算再怎樣再用鎖匙刮那兩棵樹,它們還是靜靜的站在那裡,不容許妳被遺忘。

妳和他不是一起在那樹下山盟海誓過的嗎?妳和他不是曾經一起渡過那一切的苦難嗎?妳被妳媽拉到相熟的泰國寺廟裡強制禪修三個月,想讓妳可以找到心靈的療癒和平靜。但就算妳遠在外國的神明面前,不許用手機或電腦、每天都得依時間表作息和參加禪修,心裡還是無法排除一切的哀傷和仇恨,仍一直想著那般咸道那兩棵該死的樹,期望香港會刮起一個十號風球,把它們吹倒。被颱風吹倒算是無法以法律追究的act of God吧?陪著妳禪修的妳媽並不知道妳在那三個月裡每天都祈求香港打風,妳也不知道妳媽篤信的神會不會為還未是信徒的妳實現那樣重大的願望,可是當妳回到香港時,就在新聞裡看見那兩棵樹就被政府砍掉了。

妳趕到般咸道的「薄餅博士」 前,看著對面馬路的港大鄧志昂樓圍牆,兩棵八十幾歲的老樹被清理得那麼乾淨,一條樹根也沒有留下來。妳哭了。妳的願望居然實現了。現場原來有記者在,問妳是不是因為捨不得那樹而痛哭,妳沒有回應,記者就當她的猜想無誤,還把「街坊因為不捨得兩棵老樹當街痛哭」寫進網上新聞裡了。擋路的樹連樹根都被徹底挖掉,工人在原來被樹依附的地方,填滿了新鮮的水泥、石磚和欄杆,企圖讓人造結構看起來不曾被石牆樹擾亂,也杜絕了石牆樹再從牆裡長出新枝的可能性。當然,那些新填進去的物料,還是有點明顯的歪歪斜斜,也未有圍牆其他部分被風雨和年月刷上的老舊顏色,只能像新長出嫩肉的傷疤那樣,以明顯較淺的顏色保護著剛剛密合的重創。那邊的行人路重新變得寬闊,一對女大學生輕鬆地並肩走過原本被樹幹擋著的地方,不需要側身,也沒有轉過去看那曾經有樹的位置,彷彿對她們來說,那裡從來都是沒有樹的平凡行人路,也沒有妳和他曾經拍過婚紗照的記憶。

這應該就是妳被集體記憶赦免的開端。那段戀情裡有太多妳不敢想起的事,也有太多妳不願意被別人知道的真相。妳實在不願意承認在妳被教授指控抄襲後妳向他假稱懷孕,只是為了使他不跟你分手。你是男人的話就要負上責任,我們已經訂了婚,你絕不可以離開我,妳說。明明在冷戰中的他讀到妳的訊息後馬上打電話給妳,並說,我們一定會結婚的,我會照顧妳。妳沒有想過那樣的謊言可以如此有效地使你們和好,老實說,妳也沒有想過他會上當。妳要求他在三個月內保守妳已有孕的秘密、連彼此的父母也不能通知,並非因為胎兒會小氣的習俗,而是為了方便妳在說謊一個月後、他剛好陪老闆到美國參加研討會時,假裝流產、要到大陸醫院刮宮,就算他想馬上坐廿八小時飛機趕回來照顧妳,也因為妳「在大陸的手機網絡無法和香港聯絡」,無法成事。 妳要求他絕對不能向外人說妳曾經流產,說是怕他的父母會介意而阻止妳們結婚:你不會因為這樣而丟下我的吧,我們的婚紗照都公開了,大家都知道你會娶我的,妳說。他抱著妳答應了。

妳真的以為他不知道妳是假裝懷孕的嗎,她在律師樓裡這樣跟妳說。妳那才知道他早就發現了。是她告訴他的嗎?她那麼聰明,就算她在讀博士期間學會了分辨誰曾經流產而誰沒有,妳也不會覺得稀奇,畢竟讀那麼多書的人總是像英雄電影裡的超級壞人一樣,擅長用自己的各種專業知識毀掉英雄主角的一生。一定是她告訴他妳假裝流產的事了。像她那樣想介入妳和他之間的人,要是握住了如此有力的把柄,又怎麼不會利用這樣的事來離間妳和他?明明要是他一開始就跟妳攤牌,妳還有自辯或道歉的機會,妳和他都已經經歷過那麼多的苦難和考驗,一個在妳情急之下為了留住他而衝口而出的謊言,真的會讓他下定決心和妳永遠決裂嗎?她在妳背後通風報信,不就是為了要把妳置於無法自辯的境地,並讓她保有從旁煽風點火、乘虛而入的空間嗎?為了從妳手中把他搶走,她到底下了多少機心?我從沒想過妳會向他通風報信,妳對她說。我和妳認識那麼多年了,妳和他也是因為我介紹才會知道對方,妳居然為了他而不顧我和妳多年的情誼?妳說,妳和他是什麼時候開始背叛我的?妳說,妳和他睡過了嗎? 妳說,妳到底用了什麼方法讓他忽然變心?妳在律師樓裡緊握的拳頭氣得發抖,同時不知是因為憤怒還是哀傷的淚水直流,劃過兩頰,直直地滴在深紅色的木頭會議桌上,閃閃發光。

其實他的同事在妳假裝流產時,拍到妳在香港的酒吧喝醉了、和男生親密地共舞的短片,她說得很平靜。房間的空氣凝固。他給過妳一個機會講真相,但妳還是選擇騙他,他就無法忍下去了。妳想起他問過妳:妳流產那時痛嗎?流了很多血嗎?妳說當然可怕,當然痛啊,妳說。那時候他看起來那麼哀傷。原來他已經知道了。

對了,她說。其實我是他妹妹的未婚妻。他並沒有對不起你,我也沒有。

從那時起妳就一直在刮那兩棵石牆樹。 她徹底地清白,而妳沒有可以自辯的餘地。 妳一直刮一直刮那兩棵樹,想把身上的污點全部刮去,但妳無論怎麼刮也無法從世上把那兩棵樹刮走。到底她有沒有告訴那個房間外的別人這一切真相?到底那些曾經見證妳邀請她當伴娘的人,會不會從她口中問出一些線索來?妳當時那麼高調地演出自己的幸福愛情,到最後只能假裝和他因為無法向外人言明但非關妳的過失的原因而和平分手,大家真的會相信嗎?妳真的寧願大家都忘記妳曾經有過的這一段情,好讓所有人都不再注視妳那充滿罪名的過去。可是要怎樣做才能把已經傳送到眾人記憶裡的婚紗照、放閃照等都一一刪除?找另一個人結婚、用新的故事和影像蓋過他和妳的故事嗎?把到處都能勾起眾人記憶的般咸道放火燒毀嗎?把和妳同代的每一個同學和朋友都殺掉嗎?殺人和放火都是犯法的,而妳並不相信妳可以輕易找到別人來和妳製作新的愛情影像。除了刮樹以外,妳沒事可做。

於是那兩棵樹被政府砍了時,妳真是再快樂不過了。砍樹是犯法的,除非砍樹的人是政府。那麼老的樹本來還能活上許多許多年,實在是不該留它活口那麼久的。政府說那兩棵樹本來就有倒下的危險,雖然妳怎麼用力刮它都傷不了它的皮毛,但妳也不在乎真相了。連那裡深入牆壁和地底的樹根都被挖走處死了,就再也不會有那兩個巨大的證人,讓所有路過的人都能聯想起妳和他的事了。

樹曾經生長的痕跡,已經被水泥抹去,只要給它一些日曬雨淋的時日,就連新塗上去的物料都會完美地和老舊的部分接在一起,無法分辨。也許那時,妳就能自這一切侮辱中重生了。兩棵石牆樹被砍了,可是後面山坡的陰影仍落在般咸道上,像一種鬼魂一樣,代替原本長在石牆樹上的氣根籠罩著凹陷的牆、牆上新鮮的水泥,還未夠暗的天色還未能把欲蓋彌彰的水泥隱去,還有讓知情者想起那兩棵樹的可能性。

等待吧。等待見過那兩棵樹的人都老去,等待她們各自陷入更大的快樂和醜聞之中,等待世界一點一點的變幻,把妳的醜聞壓到不再使人覺得有趣的歷史深處。妳無法殺死每一個記得的人,但妳可以等待他們遺忘。妳繼續沿般咸道往中環方向走,經過轉過幾次手的茶餐廳、已經改賣紅酒的乳酪雪糕店、總是說要結業清貨但十幾年後才終於結了業的時裝店,妳開始慢慢相信遺忘的可能;近聖士提反女子中學那邊的般咸道上,那四棵被砍去的細葉榕在石牆上留下了樹根,切口處長出了好多水橫枝,像爆炸頭髮型一般茂密,正好盛綠。風一吹過,像眼睛又像嘴唇的細葉榕樹葉,又再次在妳頭頂沙啦沙啦,妳抬頭,但無法辨清誰人說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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