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沙咀・彌敦道

月亮破裂

余婉蘭 文類:小說

作者簡介

余婉蘭

余婉蘭,寫小說的人,著有《無一不野獸》。


 

阿彌陀佛坐在來福伯單車的後座大發聖光。

嫦姐把剩餘的黃色地盤安全帽都掛出鋪面。黑衣遊行隊伍,如波如浪,她一轉身就瞥見眾生苦海中有一聖光乍現。

阿彌陀佛只在彌敦道大發聖光。

那天嫦姐看見第一隻鳥掉墮,以異象一般的姿態掉墮。明明她逢初一、十五吃素,鄰街則於每月同日大開殺戒,自此鳥一隻一隻於自由飛翔的同時墮進黃泉,自此五金鋪面的黃色地盤安全帽怎麼左掛右掛,也像果實纍纍的頭顱。

來福伯載著阿彌陀佛,即眾人的無上醫王,終日來往尖沙咀至太子的彌敦道。他愛赤身露體,皮膚炙得像燒膿豬皮。他愈老就像虔誠的末日使徒,也像神棍,招搖過市。

「阿彌陀佛,無上醫王。捨此不念,非痴即狂。」

來福伯躲懶不在,坐騎於單車的阿彌陀佛也要在,於彌敦道馬路之間憑欄,不分四季或日夜,普渡眾生。隨日子漸去,大部分欄杆拆來當路障,阿彌陀佛只得歪斜一邊,端倪眾生,聖光如舊如常。

因因果不空。

露宿者文大仙貪銀行少過街老鼠,遂把家當從一中資銀行梯間一地的玻璃碎,搬移至另一間美資銀行,盼能平安,盼容易隱沒於黑夜的陰影。但彌敦道不再讓他容易。

過多的夜裡,他撿來了二手豬嘴,裹起臉龐,決意睡進煙霧,好幾晚昏暗窒息得像待宰的羊。
他伸出兩條光禿禿的腿,祼露的腳趾泛青光,被走過的攝影記者拍了下來。這夜這街,唯有睡姿純真無邪。

但文大仙似乎一再難以如常一閉眼,以眼皮一浩瀚的覆蓋,就把整個無望人間收妥於夢了。

無法迷糊的日子愈來愈多,他愈常到彌敦道的阿彌陀佛前,拜一拜。

孑然一身,除了為自己祈求,也不知道為誰祈求了,或者為一具他瞥見一眼的無血的墮樓屍體祈求。他和不知名字、無人拜祭的死者,都歸宿於人來人往的街道,都是遊魂。

文大仙供奉一根指尾般短短的煙屁股,餘煙裊裊,口中念念有辭。

這世道禍福無常,這條街也越來越無眠險惡了。

遇佛拜佛,遇神拜神,到底是好。

豈料翌日,水炮車的藍色水向真神阿拉狂射,遇神殺神。彌敦道變成戰場。

平時維吾爾族穆斯林艾爾克每次禱告完就靠著清真寺大門,攜來一盒鹵水鴨脖子猛啃。他作為香港穆斯林的少數,常和另一個小腿壞死、臉相粗野的維吾爾族穆斯林,靠著欄杆,啃鴨脖子,形跡極像乞丐般。兩人的眼睛都無光、無神。

艾爾克住在油麻地梗房,走出兩個街口,唐樓外牆上有意大利畫家Pixelpancho的畫,還寫上了一行漢字:

「滅吾族之戰,乃卿之惟戰。」

艾爾克從來沒有正眼看一眼這幅畫。

他也從沒有祈禱他的主:「我確是被壓迫的,求你相助吧!」射藍色水當天,他沒有去清真寺。幾個月來,香港太像他的家鄉,但艾爾克好久沒看家鄉的新聞了,也不知道親人的下落。多年來他像個半死之人,一味撩著腳趾,啃著他的鴨脖子。

水炮車的藍色水向真神阿拉狂射那天,印度協會前主席Mohan Chugani的眼睛整整二十分鐘看不見東西,一生人至為兇險的二十分鐘,權力金錢無法為其免去老來當災。

他失明了整整二十分鐘。在同一條街道,之前救護員少女曾失去的右眼,像荷魯斯之眼據說能吸走苦難,但那個洞至今仍含著黑夜。

可蘭經說到:「月亮破裂了。如果他們看見一種跡象,他們就退避,而且說:這是一種有力的魔法。他們否認他,而且順從私欲。」

Indigo也不再是預言書上說的「靈魂戰士」,用來染牛仔褲的Indigo要把他們通通染成著相的暴徒。同一時刻,同一條街,因著藍色水彰顯平等。一旦淋上「暴力藍」就無所循形,沒有私立醫院知道Indigo的化學成份。

火燒的灼熱幾乎送Mohan Chugani繞過真主,直接見證魔鬼。

當天日落「昏禮」拜禱時分,眾多居港穆斯林面朝聖城麥加,俯伏參拜真神阿拉三十四遍,重複頌念:

「全能、偉大的上主,求垂聽並且寬恕香港政府、警察破壞Masjid的舉動。」

念完後,彼此向著彼此,憤怒吆喝:「香港警察瘋了!這世界瘋了!」

Mohan Chugani和其他居港穆斯林都聽來傳聞,水炮車上坐的不是香港人,他們眼中,國境內外的穆斯林社群、港獨暴徒和達賴喇嘛都是一樣的極端份子。

以前印巴藉人常被華人叫嚤囉差、嚤囉差,口吻不懷好意。清真寺旁邊的威菲路軍營以前也叫「嚤囉兵房」,方便印藉警察來做禮拜。從前教長每天派人走上拜塔頂部,呼喚信眾前來做禮拜,聲音響遍整個尖沙咀。

嚤囉 Mala 是「念珠」、阿叉Achcha是「領悟」的意思。

小部分靈動的穆斯林兒童,當天夜晚則做了相同的夢:夢中有月破裂,月照耀不到他們。眾人心臟疼痛,卻不悲哀,沒有流淚。

「有接受勸告的人嗎?」無所不知、無形無象的真神阿拉問。清真寺於夢中消失,原來的位置只餘一堆一堆六、七層高、人疊人的山塚,疊起的臉頓時變成水炮車射出來的顏色。「暴風將眾人拔起,他們好像被拔出的海棗樹幹一樣。」

真神阿拉沒有變成風,把他們逐一從兇險中拔出來。

穆斯林兒童不曉得那是預言之夢,況且巴掌般大的腦袋也記不住預言。他們畫的畫裡,開始有火焰、警署大門。人仔都塗成漆黑、蒙面,只露出眼睛,像他們的媽媽和其他女人。幾星期後,他們快樂地穿過另一次彌敦道上的示威人流,層層疊起隨街可拾的磚頭、蒸魚碟,一手又丟開,跑出跑入重慶大廈。

左派知識青年林傑剛好站在重慶大廈前,抽著大麻煙,和他的俄國朋友挑個好位,邊chill等看戲。自詡為正統左翼青年,反帝、反殖、反資。此刻最接近左翼思想的唯有在中國,何種去歷史化名曰「革命」、「光復」,在他眼中都甚為可笑。

他故意偷看傘陣內製作汽油彈的「小型軍工廠」,讓他提煉心酸。唯有心酸才撩起他的嘲諷的心思——少女少男「懵懂的青春就此被燃燒去了」,甚至「懵懂的青春」帶有極右運動的本質,以空洞言辭讓眾人團結抗敵,暴力也被吹捧為聖潔和愛——「只要我們在一起,彼此支持」,「榮光將會歸於我們。」

他心想:真可笑。

最後林傑還是忘掉嘲弄一兩句「莫洛托夫雞尾酒」。他自己倒真的沒有碰觸過一支「莫洛托夫雞尾酒」。想想無論讀過多少理論、多少主義,卻也無法介入歷史確鑿的流向。此刻世界也不會屬於他。

屬於他的也不會在此時。

英國水兵鬧事打死村民林維喜,引起第一次鴉片戰爭,其後清政府簽訂《北京條約》,割讓九龍半島給英國。

早在林則徐在虎門銷煙,英國再難到廣州做鴉片貿易,商船就一直停泊在九龍尖沙咀一帶。

割讓後,尖沙咀專屬洋人花園住宅區,華人不允許居住,階級比嚤囉差再次一等。今天尖沙咀成為了大陸遊客的名牌買貨場。

大麻煙熏得在擠擁大街林傑也感覺只剩下他自己。重慶大廈傳出的咖喱香,引誘他去吃,待會兒催淚彈一來,他就會跑上去的。

俄國朋友哼哼哈哈「哈」大了:「真爽。」他說想偷撿一個催淚彈殼,回國當水杯。一對女同性戀人花和愛麗絲,頭髮短削得像兩名僧尼,低頭匆匆從林傑和他俄國朋友身後走過。海旁那邊,像有暮蒙起她們的臉。

她們約好這天去半島酒店開房。

花的生日當天難得四折優惠,這幾月來沒有大陸遊客敢來香港,酒店的價格終於滑落至叫她們捨得豪擲一次。因為國難,她們一生終於捨得住一晚六星級酒店,為了彼此記憶多出這麼一次奢華經驗,那或者足以證明有愛。

花心想,或許那時,她倒懷念,在廉價時鐘酒店那一秘密的紫丁香色牆紙,「喵—喵—喵」,她們像兩隻野貓,聲音穿過悠悠牆身。

經過喜來登酒店,愛麗絲臨時改變主意。她問,你還記得嗎?

花的眼中,愛麗絲敏感易怒,溫馴縱慾,喜形於色,所以才深受別的女人歡迎。愛麗絲的嘴唇就是軟熟的形狀,紅得她一咬就流出血液。愛麗絲會幫花,用血來塗口紅。

她問,你還記得嗎?

從前她們愛假裝遊客,走上五星級酒店最高一層,挨著一扇落地玻璃窗,貪婪地看著像鑲著鑽石的夜景。車鑲著鑽石,街道鑲著鑽石,大廈鑲著鑽石,維港的波流也鑲著鑽石。她們俯瞰卻也失去所有人聲、氣味和情感。魂魄像在鑽石裡般安靜。夢與記憶與黑夜開始不分,在夢還是夜,愛麗絲冷漠地看著花,她抱她抱得很緊,要她聽她的心跳,貼近她的乳房、陰道,訴說愛欲。

「光復香港,時代革命?」花以疑惑的口吻問愛麗絲。

這晚她們終於有自己一間房間,毋須假裝。天花板垂直的吊燈照得愛麗絲的瞳孔通澈,通澈得花甚至不敢看進去。反正即將連影子也隱入茫茫黑夜,存在也即將暈眩。窗外遠方催液彈、布袋彈、橡膠子彈和汽油彈的爆破。如火花琉璃,如夜慶煙火。依舊她們於俯瞰中失去所有人聲、氣味和情感。她和她在擁抱中,靜得像石。

而頭頂,有月破裂。

花和愛麗絲從酒店俯視而下的彌敦道,對上一次有裝甲車、坦克經過,是六、七十年代慶祝英女王誕辰,閱兵巡遊時。閱兵的氣氛卻如此溫馴,那天彌敦道乾淨得連一塊垃圾、一片落葉也沒有。駐日英軍裝甲部隊,駛至彌敦道,尾隨英軍、啹喀兵和印巴藉軍人,揚長而來。街道、石壆、檐蓬和天井都站滿看熱鬧的香港市民,個個脖子都伸得好長。

只有兒童敢跨過欄杆,貼緊警察的封鎖線,把頭顱、上半身通通都伸出去,搖搖欲墜。

其中一個兒童是光華。

他同時特別記得同一年,有議員說樹頭肉酸,英女王出巡千萬不可以讓她見到,叫人填高了一米的英泥。

光華自小就意圖靠近榕樹,觸摸榕樹,以圖辨別跟前大地的謎。

那種靠近是相隔幾百年的遙遙相對。他一觸碰就有時間在指縫間碎裂,隱蔽於樹身的庇蔭之下,有時間的脆裂屍首。沒有一個人類見證比樹更多生滅的事物和人。當天英女王匆匆經過幾十秒,彌敦道兩排的榕樹自此就從地面,跑到上一米高的花糟生長。幾十年來,光華看著百年榕樹,一直衰弱下去。

「蠢人類。」光華嘀咕。

到底樹見過甚麼,或者它不見甚麼。它沉默,是巨大的沉默及記憶,或者它不記憶甚麼。

光華想,土地和泥土有關,那也就是與生命起源,與萬物起源有關。拜祭土地公,也同樣是拜祭樹神。樹木能把生機一代傳一代,也許是一種祝福、祈願,是上一代對下一代的守護,延續。將來光華踏足的腳底會出現一座地下城,打通海防道、柯士甸道、彌敦道和尖沙咀港鐵站,「由上以下」挖掘,建2.3萬平方米五層深的地下世界。那時生長在地面的百年榕樹都會一一死去。

有人陰謀論傳言,尖沙咀地下城的地道或許連通西九高鐵站,以一地兩檢為虛無的界線,解放軍可以在地底世界任意出入,捉Big Brother想捉的人送中,還有偷運武器和走私。從前英軍就在尖沙咀興建軍事設施,地底早就挖空,作戰略用地。

當生命死去,我們走進不見天日的地下世界,瘋狂購物。

香港淪陷三零年八個月後,光復那天,英軍同樣也在彌敦道舉行慶祝勝利遊行。

樹下從來無夢。

文大仙抱著他珍重的家當,在彌敦道的一排百年榕樹下昏昏沉睡。他老是醒著睡,睡著醒,生怕有人偷他家當。

當風迎合著人而吹來,唯有人來,才有琢磨的感知,特別樹下總迎來了風和溫度,煞是舒服。文大仙一不小心,就順勢滑入了深沉的夢——許多天沒見的餵鴿老人梁婆婆入了他的夢。

文大仙一瞪眼,化成為梁婆婆餵的其中一隻鴿子,正想飛去她的掌心時,一下失控僵直地掉墮在地面,成為嫦姐看見第一隻掉墮的鳥,以異象一般的姿態掉墮。

夢中梁婆婆拖著行李箱,和一大袋裝著麵包的紅白藍,在彌敦道一直走,沒有回頭,口中吟吟一句:「人安鳥亦安,人安鳥亦安。」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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