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窩・銀鑛灣路

時光凝滯

王証恆 文類:小說

作者簡介

王証恆

作品散見於《字花》。


 

清晨,天空幽藍,幾顆早星如爝火不滅。蹄聲愈來愈響,街上垃圾堆積,黃牛垂頭覓食。街燈的映照下,毛髮如豐饒的泥土。潮水慢慢退去。海風吹來,有點冷。牠們匐伏沙灘,擺尾驅蠅,仿佛在細味海風。

我們起行,沿徑入村,偶有狗吠,路的兩側盡是荒廢的田野,佈滿野草、灌木。老人帶著鐵鏟、膠盤蹣跚前行,到沙灘捉蜆。泥土的氣味四溢,夾雜海的氣息,蛞蝓、蝸牛留下曲折的路徑,反映路燈的光。蛙聲響起,在水溝中迴蕩。野草刮得雙腿微癢,滿佈紅痕。微涼,走得久了,汗仍是滲滴出來。束起長髮,頓覺風颼颼的送來。

你認得方向?

認得。

路邊忽有龐然大物,水牛抬頭,看著我們。牠們的身軀壯實、灰黑、滿是泥巴。我們路過,牠們將頭沒入草堆,嚼草的聲音響亮。數輛單車迎面駛來,我們停在路旁,讓他們先過。走近村口,農田漸多,以種菜為主,也有花田。

抄小路,入林,步上小丘,梯級平緩,樹木蔥鬱。昨晚下過雨,溝中水流湍急、外溢,半淹泥路,間中需踏石前行。水聲愈來愈響,迎來沁涼的風,稍稍嗅到河水的氣味。
前方就是瀑布。

一棵大樹橫擱溪上,阻截水流。那是清晨,樹下陽光疏落,天空微明。

如果遠方有一棵樹倒下,無人知悉,那麼這棵樹是否存在?我問。

存在。他說

但這棵樹有什麼意義。

他想了想,說沒有。

那年我們到了梅窩,瀑布的水不太猛,岩石尚未為水淹蓋,曝露在陽光中。瀑布下的水潭清澈見底,有數尾魚。

那天過後,我們便默契似的沒再提起那個暑假,就像沒事發生一樣。

那是當教師的第三年,輝初入行,坐在我旁邊。我們第一次抽菸,我才知道,抽菸可以提神。我們在學校度過赫赫炎炎的七、八月。

聞說下一個學年教育局會來做學檢,為符合要求,我們需每天回校整理文件,補回缺漏。我們打電話給同事,問詢他們會議內容,再由我們補上。他們總是愛理不理,又或是外出旅行,匆匆掛線。故此,我們有時要虛構不存在的會議、課堂教案,輝問,這是否違反專業操守。

你以前寫計劃書,構想一些假大空的活動,又是否合乎道德?

輝在當教師前,在大學當行政助理,他說那是人生中最無聊的工作,比當教師還要無聊。

起初,文件散亂不堪,我們無從入手。後來我們臚列缺漏,訂出細目、分工表格,完成後在格子畫上剔號,由對方校對,再將格子填滿;我們的工作終有一點起色。

百葉簾半開,陽光斜照,微塵蕩漾,宛若飛蟲停滯半空。除了英文組的同事外,就只有我和輝在學校。十年前,中文科和英文科為爭奪資源而起爭執,從此少有往來;我們的教員室,也置於不同樓層。

八月溽濕、燠熱,我們將冷氣調較到最大。學校近山,窗外的樹葉,如金屬片般閃閃發亮。正午的時候,空中偶有老鷹徘徊。我們沒什麼娛樂,只是在偽造會議紀錄時,會作一些有趣的改動,例如營造一點衝突。我們偶爾也會打賭新老師的性別、年齡。學校每年都會流失數人,請來新的老師。我們也想離開,不斷寄出求職信,只不過都石沉大海。

那年的暑假特別漫長,時光凝滯,教員室寂靜得可以聽到秒針跳動的聲音。我跟輝說,我們就像置身巨大的器官中,聽著脈搏。我們刻意播些音樂,蓋過刻板的鐘聲。如果工作太累,就到後山散步。

聞說學校的後山曾為果園,隨著主人老去,果園便被疏棄。我們對這說法存疑,那裡就只有數棵貧瘠的荔枝樹,果實幾乎沒有果肉、極其酸澀;到九月時,果皮仍然青綠,宛如初生。我們沿著小徑走,樹影斑駁,偶有蜻蜒停駐半空,走近,又飛離,追捕果蠅去。繞過荒廢的鐵皮屋,就是水溝,山腳的寮屋都將廢水排到這裡,水呈奶白,苔絲佈滿石塊,溪中有數條魚逆水而游,停滯不前。

他跨過溪,抓緊樹幹,伸手進樹洞,拿出一小包東西。

這是什麼?我問。

他解開包裝,是一包菸,還有火機。

是你的?我問。

5C班的學生。

你知而不報?我笑說。

我們是5C班的班主任,學生都無心向學。他們經常在輝的課堂搗亂。
是何永德的?

不是,他直接將菸放進書包。

是陳婉兒嗎?

他點頭。

陳婉兒畢業後做什麼?

聽說到中人壽賣保險。

賣保險也好,他說話考得不錯。

抽一口菸如何?

瘋了?

他點了火,在日光下,火顯得黯淡。水聲夾雜風聲。火忽明忽暗,我鬆手,火消失,歸於無。

這裡有人嗎?

應該沒太多。

我們入林,攀進廢屋。屋中空無一物,牆壁上有學生的塗鴉,說老師的壞話,有些退休已久,有的仍在任。青苔蔓生,蝸牛的食紋紊亂。

他遞給我一根菸。菸紙因潮濕變得柔軟,有點皺。他點了火。

你先抽?他問。

一起。

我們將菸嘴對接,輝打火。菸有點濕,白煙冒出,少頃,火終燃起,焚掉部分菸嘴。我

先抽了一口,好苦,抽得太用力,作嘔。後來習慣了,只覺得愈發精神。輝的眼睛滿佈紅筋。

你看起來似吸了毒,還是別抽。

起碼要抽完一支,做事要有始有終。

漸漸感到火的熾熱,將菸撳在牆上,丟到地上。他依樣,再踏上一腳,我也踏在菸蒂上,扁了,尚有些餘燼。

我身上有菸味嗎?他問。

有。

回到家,我們就說,在街上碰到一個抽煙的學生,要輔導他。你的妻會信嗎?

起碼比抽菸合理。

那年輝剛新婚,付了首期,整天在埋怨生活艱難。忽有數顆塵埃飄過,那刻才知道我們對視良久。八月,縱然置身密林,仍是酷熱難耐。

他的額上有數顆汗滾滴而下,我想我亦如是。我們的手輕輕觸碰,然後握緊。

我們沿著山徑,走到高處去看海,讓風吹散煙味。

風很大,雲不住飄動。電塔兀立山上,宛如巨獸,到電塔下仰頭察看,雲如置於籠牢。

電纜蜿蜒至山下的變電站。草隨風搖曳,蟬叫得極響。

對岸是大嶼山嗎?

對。

海蔚藍,漁船碇泊岸邊,巨輪穿越海峽,到遠方去。

島的後面是什麼?

還是島。

我們找天到島的另一邊看看?

去一次梅窩?他問

他想了想,說好。

我們於每天的五時三十分抽菸。香菸愈來愈少,工作卻是源源不絕。每當工作快將完成,總會收到指令,要處理更多文件。有時我們更要到校務處協助書記處理校董會、管理層會議的文件。我們慢慢習慣了菸的苦澀,且開始練習吐煙圈。

我們到便利店買了三條菸來練習。屏住呼吸,舌翹起,讓煙在口中醞釀,待一會,輕輕的吐出。煙圈不太工整,隨風顫動、淡薄,如瀕死的水母,終散逸,只剩下氣味。他學得比我慢,到後來,他也能吐出煙圈,只是太容易散掉,轉瞬消失。

我們又到校工室拿了釘子、錘子,在廢屋的牆上刻字。

你刻上什麼?

校長去死吧。我說。

他說要刻上學校去死吧。

學校死了我們就失業。我說。

校長呢?

校長死了,可能會換上一個仁慈的校長。

他抽了一口菸。然後改刻生活去死吧。

抽過煙後,他開車送我回家。我們在各自的屋苑泳池游上幾圈,以洗淨身上的菸味。

沒想到,數多年以後,他仍舊詛咒著生活。我們在一個教育局的課程重遇,那時已轉校工作數年。他坐在後排,輕拍我肩。他的樣子沒有多大變化。離開時,他問我在哪裡上班。我說在屯門,他在天水圍。

他順道駕車送我回家。車上放著家庭照,照片被曬得褪色。

他駛到青山灣碼頭。車停在綠蔭小路,海風習習。

那個夏天後,你還有沒有抽菸?我問。

沒有了,只收學生的菸。

我們沿小路前行,終於看到海。扁平的運沙船停在海上,如礁石一般。有幾個人釣魚,

我們靠住圍欄。對岸就是大嶼山。

兒子現在幾年級?我問。

一年級。

選了甚麼小學?

家附近的直資小學。

英文小學?

他點頭。

你那邊工作忙嗎?

比以前好,但工作仍舊無聊。

有沒有回過舊校,聽說空置掉,沒人用。

多浪費。

這裡有船去梅窩嗎?

沒有。

他拿起一塊石頭,擲進海中。魚群散開,又聚合。數塊木在海中飄零,隨波逐流,撞在石堤。他不斷埋怨著生活,我也擲了一塊石到海中,沒太多水花。釣魚者叱罵,說我將魚都趕走了。海水墨綠、不見底,我在想,石要多久才能沉到海底。

許久以前,我們曾在澄碧的泳池游泳。泳池的濾水器日久失修,太陽曝曬池水,長出了藻類。入夜,仍下著雨,射燈照著泳池。

換上泳衣,爬梯進水池。我先潛進水中,仰望水面,雨點落下來,一圈一圈地散開,從這個角度看,水淡綠,燈光炫目。他游到池邊。游自由式,動作不急不緩,沒濺起太多水花,那時他身軀精瘦。他在車上掛著學界游泳比賽的接力銅牌,他不時都會談起中學操練的經歷,早上五時便要操水,我知道那是他一生中唯一的榮譽。我也想過有什麼值得跟他提起,就只有大學時在文學雜誌登過一首新詩,收到五十元稿費;中五時和學生會會長拍拖,兩個月後分手;成為第一個考到急救章的女童軍小隊隊員。

他慢慢地越過了我,我隨著他的路線游。有時划水會撥到樹葉,葉下沉,復浮到水面。
累了,我們靠在池邊,雨停下來了。空氣中洋溢著泥土的氣味。我很久沒有運動,有點氣喘,胸口起伏,泳衣沾水後貼緊肌膚。他鬆下泳鏡,背靠池邊,讓身體載浮載沉。我看到自己的雙腿,在幽綠的、因雨水變濁的泳池中,顯得過份蒼白、瘦弱。他走近,搭著我的肩,肌膚在水中浸泡已久,些微鬆弛。忽然蟬鳴響起,雲為風吹散,看得久了,終見到數顆殘星。

他的手向下挪移,觸到我的背,順脊骨而下,直到碰到最尾的一節,才停下來。我再次向前游,他尾隨著。

那是八月的第一場雨,雨後水被蒸騰,暑氣凝滯,沒有一絲涼意。

忽爾大雨如注。我們回到車上,雨如簾覆蓋玻璃。他啟動水撥,天色昏暗,他開了燈,映照出豆般大的雨點。對岸雲掩蓋山尖,山下的城市燈光疲弱,海灰黑如乾涸的湖,連上島和大陸。

我們離去。

船破浪而行,陽光如此熾烈,海上粼光片片,島嶼星羅棋佈,浪打在岸上。船經過數個有人居住的島,我們以為那裡就是梅窩,原來都不是。

那裡會碰到學生嗎?他問。

小心一點便可以。

我們終於完成文件整理,收到校長的電話,說我們還剩下兩天的暑假,他回校跟我們簽新一年的合約。

我們分別租兩個房間,如果在同層碰到熟人,我們就去住另一層。輝刻意安排妻跟朋友去旅行,避開這兩天。

我們在不同的時間來到中環,上了同一班船。時近黃昏,日光已不如正午猛烈。

船靠近梅窩,小城只有數幢大廈,規模甚小。下船,到酒店去。數人騎著單車駛過,有些是外國人,我們向右轉,旁邊是碧綠的銀鑛灣,時值潮退,十數個老人蹲在沙灘,挖沙捉蜆。遊人並不多,有三數人坐在海邊的亭下乘涼。

風也是熱的,我走在前,他走在後,裝作彼此不認識。

海被山環抱,因陽光曝曬而藻類叢生,一片墨綠。遊人靜躺沙灘,又或是在水中泅泳。每一班船都有遊人來,也有遊人去。

越過橋,河水清澈,河中有形貌似針的、半透明的魚。魚擺尾,抵抗倒灌的海水。酒店稍稍作了些裝修,進步了些,但仍比不上國內二三線城市的旅館。

酒店的大堂逼仄、破落,燈光不足,酒店的職員已屆中年,說的廣東話帶點鄉音,問我們有沒有興趣轉到酒店新翼,舊翼的冷氣系統日久失修、忽冷忽熱。

我們還是選了看海的舊翼。推開防煙門,沿樓梯上樓去,房間仍保留八十年代的陳設,木色家具、棗紅地毯,帶著一陣霉味。地上有幾處被菸蒂燒焦,一直走到窗前,推開門,到露台,看著海。太陽慢慢落下,起初一片橙黃,直至太陽下山,水復歸墨綠。我們早卸下行裝,坐在露台的沙灘椅上。

梅窩有什麼?我問。

明天我們去看瀑布好嗎?

海如此寧靜,只有風聲。

對面是什麼島?我問。

他說不知道。

你多久沒有來過?

我從沒有來過。

你呢?

我嘗試憶起多年前的景像。那時仍是高中生,參加夏令營。在那營會最後的一晚,女團友負責分享見證,由於參與營會的非信徒頗眾,那也算得上是一場佈道會。見證圍繞著她的會考,無甚特別,但我合眼禱告時,在傳導人的呼召下,竟然站立,決志信主。我沒有告訴過別人,那晚站起來,不過是因為傳導人不停說見到有人站起,我唯恐只有自己仍坐著,才站起來。

張開眼時,發現決志的只有自己。所有的團友都來跟我握手、道賀,說這是大喜日子,說我擁有了新的生命。

你還會在學校做多久?我問。

下一年就會轉工。

減薪也願意?

此地不宜久留。

你打算轉什麼工?

如果找不到政府工,就去賣保險。

賣保險也好。我也賣過。

他的雙眼盈滿淚水。我握住他的手,大概因為他年紀比我小,我對他的懦弱,從不厭惡。

漸漸入夜了。我們並肩,到街上閒逛。我們到了海邊的大牌檔吃海鮮。最後,餐廳只剩下我們倆。桌上還有很多食物,半碟炒蜆、半條石斑。那個晚上生意冷清,遊人並不多,餐廳的座位大多空著。我本來以為我們會喝至酩酊大醉,碰杯、喝酒直至夜闌人靜,然後我將吃過的東西,都嘔進海中。但是下雨,我們買過東西後,便回到酒店。
我們開了窗簾,射燈映照澄碧的泳池,空無一人。

我們回到房間時,滿身都是漂白水的氣味。我先洗澡,拉上沙玻璃造的趟門,合不上,有一道小縫。

張開眼,沒有光。稍為適應,才隱約看到房間中物件的輪廓。已是半夜。
潮氣盈滿房間。汗滲透床褥,轉身時頓覺背脊一涼。將薄被蓋在身上,細聽他的喘息。他沒有流太多的汗,但是那男性的氣味,仍隱約可以嗅到;就像窗外海腥鹹的氣味,似有若無。

穿好了衣服,調較冷氣的溫度。走到露台。浪細,浪聲輕柔。潮漲,沙灘幾乎被淹沒;牛都離去了,牠們黃昏時還三五成群地在海邊乘涼,用尾巴驅走蒼蠅、蚊蚋。街上無人,只有蟲繞燈四竄,無軌跡可辨,牠們偶爾飛來,撞在燈上,倒地、翻身、在地上爬行。

路上無人,我們今天就是沿這路走來,那時日光如炎。如今路邊的石椅上,就只有貓閒擱其上,感受日間的餘溫。

他也醒來了,坐在我旁。

睡不著嗎?他問。

我靠在他的肩上,沒答理。

浪聲很細。他到雪櫃拿出一瓶啤酒,放在几上。他將樽蓋卡在桌的邊緣,用力拍打,鋁蓋應聲鬆開。

他拿出打火機。打火,藍亮的火花轉瞬即逝,卻未點燃。再多打一次,火苗隨風飄曳。微微照亮他的指甲。火趨近他的菸,有風,他伸手擋住。待點燃了,才垂下手。風煽紅了火,煙四散。

有點頭痛,手肘靠在椅子的把手上,托著頭。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拿起桌子上的鐵盒,用力搖晃。拿出兩顆,放進口中。本來燠熱的空氣,吸進鼻孔,也變得沁涼。糖在舌苔上滑動、溶化,冰涼、苦澀。

給我一口,可以嗎?

我抽了一口,有點嗆鼻。

我將菸遞給他,他接住。又抽了一口。

啤酒都不再冰冷了,杯上沒有太多水點,我們酒量不佳,不能喝太多。

菸將燒盡,他將之放在菸灰缸中,煙飄散,倒了點酒,弄熄火苗。

過了一會,空氣才澄澈起來,可以嗅到海的氣息。這夜的風是熱的,待得久了,身上竟有一層暗啞的油光。

忽然飛蛾掉在煙灰缸中,翼上有兩個大白點,像眼睛,目光炯炯。

離開碼頭後,雨一直下著,他握住軚盤,戒指和指縫之間現出一線空隙。他駕車回去舊校。

我們真的能夠進去嗎?

大不了爬進去。

鐵絲網應該有破洞。

應該有。

他將車泊在停車場,停在學校附近只會惹人疑竇。校舍空置數年,牆上滿是塗鴉,學校的玻璃都破爛不堪。我們繞了一圈,終在籃球場的鐵絲網找到缺口。爬進去,操場積滿水漥,油漆龜裂,踏上去,便即破碎。

他撐著傘,雨仍是斜撇過來。他開啟了電話的照明功能。推開大堂的門,門柄積滿塵埃,附在濕答答的手上。上了一樓,到教員室,桌椅都被丟棄了,幾無完物。玻璃都破碎了,雨水不斷流進來。

我們以前坐在哪兒?我問。

他凝神看著窗外的景色,嘗試辨認。

窗外的樹好像比以前高了。風大,影隨樹搖擺,我踱著步,回想起昔日那些不著邊際的對話。

暑假的意義是什麼?

暑假就是要無所事事。

無所事事也是一種意義?

總比我們做的事有意義。

你說得對。

又或者,去做一些以前不會做的事情。

例如?

撕爛作業。

抽菸。

吸毒呢?

最好做一些沒帶來太大後果的,不能太影響生活。

為什麼要在暑假才做這些事情?

我們總是找不到最終的答案;後來我們得出一個結論,很多事情都不可言詮。外邊的狗在吠,有一輛車駛過。

雨停下來,我們離開學校,到後山去。路異常濕滑,佈滿泥濘。我著他關掉電筒,讓眼睛慢慢適應漆黑的環境。路徑附近的溪流水聲響亮,淹蓋了雨後的蟲鳴。

我們沿徑尋索,終於找到了石屋,藤蔓叢生,蓋過窗口,我們推門進去,室內一陣潮味,頗暗,腐植物覆蓋地面,他開了電筒,地上有蚯蚓蠕動,在水漥中掙扎。

牆壁上已沒有新字,我們尋找昔日的刻字,我們曾倒數菸的數目,模倣學生的筆跡寫情話,寫校長的壞話。

不知她死了沒有?他問。

死了也沒多大影響,世界仍是如此。

就像以前一樣。

很久以前的事了。我說。

四年還是五年?

五年。

應該是四年。

我早已忘記了香菸的牌子、味道。我深深吸了一口氣,是雨後草的氣味,萬物仿佛被洗淨了,成了新造之物,不見舊痕。

我們沿徑上山,流水淙淙,我們的鞋都被弄濕了,每走一步,都感到水從襪中擠出來,又吸納進去。電纜偶現藍光。對岸人工島亮著燈,船仍密密運沙到島上,倒在海中,偶有巨大的貨輪掠過海面。飛機升降,稍稍聽到引擎的聲音,機場的燈閃爍不定,看得有點眼花。夜空的雲湧動,被城市的燈光映照得微紅。

漸漸,雲散開了,島上山的稜線隱約可辨。島如廢堞的城牆,殘損不堪。

他瞻望遠方,蹙然有思。我注目良久,漆黑掩埋光之所在。我忽然記起,那個我們夏天拍過一些照片,仍儲存在舊的電話中。後來我修好電話,只覺照片朦朧不清,難辨舊地;只是記憶又無以摧毀的存在於某個角落,像死火般偶爾重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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