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迴塘尾道

(一)
後來她反覆在夢中回到那個街口。不管有沒有示威活動,旺角總是吵鬧敞亮至夜深,然而離中心愈遠,聲與光都愈發稀薄,暗巷皆難以辨認,其中一個路牌,居然寫著「廣東道」——在這裡生活多年,她從來不知廣東道有如此黯淡的一面。
畢竟是午夜時分了,店面全鎖在鐵閘內,排檔摺疊成一塊塊積木,列陣於無燈街巷。不過跟大十字路口相隔幾個街口,已經是兩個世界,那邊人聲仍鼎沸,劍拔弩張,衝突一觸即發;這邊簡直像閉鎖在結界,一直幽靜如鬼域。只有她和幾個陌生黑衣人無言浮蕩著。一切和那個晚上沒有兩樣。
所有人突然看向那條被稱為廣東道的頹暗窄街。兩排閉合的排檔之間,一架白色客貨車高速竄出,彷彿突然進入電影的特技場景,車子擺尾飆入亞皆老街,那一刻,她清楚看見黑布蒙面的司機。已經有人高聲示警,有幾個黑衣人朝行人天橋的方向拔足奔跑,高速行駛的車與他們方向相同。
她也是一身黑,不顧一切跑向事情將要發生的地方,手裡握著一支沒電的大電筒——很久以前家人著她收在房裡的,萬一有賊入屋,鈍重的電筒可以當成短棍棒,最近她都帶在身上。跑至轉角處,眼見一批速龍下車,正要衝前攔截幾個落單的黑衣人。她直奔向那更暗的地方,舉起電筒,沒有猶疑,馬上就要擊中那一團兇暴,突然一束強光直射過來——掌心彷彿還留著那柄長電筒的重量,夢卻被強光刺破了。生命沒有允許她重回那個瞬間補償過失。
清醒時她便記起,那晚根本沒有甚麼長電筒,甚至沒有黑衣,她街坊裝,穿粉紅T恤,手挽小布袋,只帶著銀包電話鎖匙。看到蒙面司機的一刻,她拔足狂奔,聽到有人尖叫「走呀!快走呀!」原來是自己的聲音。然而跑著叫著,腳步卻煞停在行人天橋的亮光裡——也不是很強烈的恐懼,也不是有意識的決定,也許只是,身體想要規避痛楚,雙腳本能地停擺。
於是,在能夠入睡的夜裡,她靈魂裡那一小塊不甘的部份執拗地逼她回去那裡,重演再重演,然懦弱終究是太刺目,她沒有一次能演到結尾。
(二)
「這裡是……塘尾道,有兩個男仔被捕……知不知道名字?」
「還不知道……」
「三個人被捕,好像兩男一女……地點渡船街……」
幾個身穿螢光黃背心的人七嘴八舌地向著電話報告情況,她無法冷靜思考,只管在旁心焦:到底是塘尾道還是渡船街?要是報錯位置不就麻煩了嗎?於是四處張望,馬路有車經過,她忽然看到對街兩個並列的路牌:左邊「渡船街」,右邊「塘尾道」。原來是在兩條街之間,恰好也是旺角與大角咀的邊界,兩個或三個手足被捕,被幾隻速龍按倒在地。旁邊就是一列關門的水產檔,下垂如老女人乳房的舊簷蓬擋住僅有的街燈,一隻肥碩大鼠匆匆橫過行人路,鑽進店前的縫隙,那兩個他們看得見的黑衣人被按倒在骯髒潮濕的地面,身體擾動了殘燈倒影。
沒有拯救。有幾個人舉機拍攝,有幾個人一遍一遍地大聲問「叫咩名」,用盡氣力去做一個微小動作,希望能拍下他們的臉和名字,至少能讓外間知道這個人這夜在這裡被捕。然而沒有拯救,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不出一百米外已是另一光景。弧形行人天橋燈火仍通明,旁邊的康樂餐廳正熱鬧著,顧客擠滿行人路,清一色是年輕、高佻、好看的白人,每一個都拿著酒,每一個都在大聲說話。秋季的東方小島氣候怡人,也許他們存了許久的錢來畢業旅行,也許下站就要去吉隆坡、台北、東京,在異域的見聞日後將成為他們的人生資本,行走江湖必更為順遂。除此之外,他們對這個地方,這片土地,這些生命,沒有絲毫興趣。被政權追捕的人為了活命拼盡全力奔逃,掠過白人眼前,白人個個面帶笑意看好戲,有個金髮男生,甚至作狀模仿黑衣人奔跑的動作,惹同伴發噱。
當地獄圖景在一個人眼前倏地攤開而他還以訕笑,那就代表,他的字典裡沒有苦難。
殖民者的字典裡沒有苦難。
殖民者與被殖民者,身處不同的宇宙,即使擦身而過其實也看不見彼此。塘尾道與渡船街之間那邊陲之地,恰好是宇宙之間的夾層,靈薄獄般的場所,一道時間裂隙。大鼠啃咬的魚屍薰染空氣,水產檔口溢出濃腥,腥味是非語言的咒召喚遭封印之海。
(三)
塘尾道與渡船街,曾經是陸地盡頭。1906和1908年,香港經歷兩次風災,遇難者眾,殖民者懾於輿論壓力,終決定興建避風塘,耗資200萬,利用官涌山的土石填平旺角油麻地一帶的淺灘,1916年峻工,是為舊油麻地避風塘;1930年代,政府在避風塘旁開發兩條街道,就是渡船街與塘尾道。
無名手足被捕那片陰暗濡濕之地,僅一街之隔就是山東街,也就是曾經旺角碼頭的所在,過去市民在那裡搭乘油麻地小輪往返港九,街上店鋪種類繁多,售賣成衣、故衣、藥材等,又有大量小販在碼頭邊叫賣,人聲鼎沸。不像那一夜,彷彿位處世界盡頭般荒涼。
塘內擠滿小艇。漁民在此得以避風,但漁船避不過海水的日夜侵蝕,進入七十年代,大部份船隻已經太破舊,漁民無力翻修或換新,只能放棄出海打魚,轉而上岸從事體力勞動工作,但仍舉家居於艇上。漁船變成了「住家艇」,漁民變成了艇戶,「見證了一群原來有獨立經濟身份的香港人被邊緣化的過程」。 艇戶的居住環境惡劣,避風塘滿是家家戶戶傾倒的垃圾和污水,惡臭難當;父母上岸打工時,小兒乏人看管,有落水溺斃的危險,有些家庭便將小孩整天綁在船上。殖民者對這些人的艱困境況置若罔聞,唯有在艇隻沉沒、性命堪虞、家當全付諸流水的情況下,艇戶才會獲得港英的「撫恤安置」(compassionate housing),得到一個陸上的暫棲之所。天無絕人之路,但是他們必先失去所有,才能獲得被救助的資格。
不是所有人都對他人的苦難視而不見。艇戶的困境,漸漸捲起一場風暴,1977年起,油麻地艇戶在社工團體的協助下開始更有組織地爭取上岸;九月份,二百多名艇戶抬著一隻爛艇到輔政司署請願,令市民留下深刻印象。社工與大學生紛紛到油麻地避風塘探訪艇戶,聲援他們爭取上樓,其中包括一名香港大學鄭姓女學生(其時尚未冠夫姓),不僅落艇探視,更參與出版艇戶事件特刊。事情在1979年1月7日到達沸點,當天艇戶及其支持者再度出動請願,於登打士街碼頭集合,但他們搭乘的旅遊車才剛出紅隧就遭到警方攔截,警方即場宣佈車上67人非法集會,全數帶往中區警署落案起訴。
(根據1967年訂立的「公安條例」,三個人或以上往同一個目的地就構成非法集會。審訊期間,一名於法庭外靜坐的支持者說:「我們重申,民主請願是民眾基本權利,是不用申請便已享有的權利。」 )
(鄭女在中學時期已參加學校組織的義工,探訪老人院、孤兒院及盲童院等, 大學畢業後,因對社會問題感到不滿,所以「選擇在建制內試下,可唔可以改變當時見到唔係好公義嘅事件」 。其後她官運亨通,曾任社會福利署署長、發展局局長、政務司司長,最終官拜特區行政長官,歷來政績包括推行社福機構一筆過撥款、拆卸皇后碼頭等,自言加入政府三十多年已實踐初心。她曾說:「作為公僕,需要具備三種品質:一是承擔、二是激情、三是同理心,缺一不可。」 大學時期參與社運的經歷,早就成為她在仕途上的籌碼。)
1979年2月13日,案件審結,法官判決時說:「你們沒有申請牌照而去請願,你們便是罪人。我同情你們艇戶環境惡劣,皇恩特赦,無條件釋放。其餘一干人等,受過教育,卻知『法』犯『法』,應受處罰。」 皇恩浩蕩,56名艇戶獲釋,但11名支持者須守行為十八個月,並留有案底。
時代總會過去,故事總得結束,1989年,港英政府公布《香港機場核心計劃》(又名《玫瑰園計劃》),九龍西被列入發展範圍,「油麻地避風塘被計劃填平,以提供更多土地給公共設施和地產項目時,艇戶才全部上岸,入住新界屯門的公共屋村」。 艇戶終於「成功爭取」,已經是90年代的事,距艇戶事件近二十年,部份人多年來一直住在殘破不堪的船上,或許有些就老死在污水的惡臭之中,無人聞問。
四十年後,我們回到塘尾道但已經沒有避風塘的記憶,沒有關於海的聯想,更不知道那些半生被囚禁於海的艇戶。
這是一座以幻術為日常的城市,一切以為恆久的,其實皆如夢幻泡影。大山可以挪開,大海可以遷移,不變的僅僅是,每個時代都有它的棄兒。
(四)
後來她真的回到那個街口。一個晚上剛好在旺角有約,回家之前決定繞過去看看。經過康樂餐廳,她感到身體從肩膊開始繃緊,就像在電影裡看到的,因為中了巫師的咒而迅速石化,但即便如此也只能向前。步入簷蓬底陰影的剎那,一隻肥鼠竄出,又立刻隱身在店前的雜物堆裡。還是上次的肥鼠嗎?不過,那夜整個旺角瀰漫著催淚煙,當時四處亂跑的老鼠,很可能已經死了。
她有點氣促。其實她很怕老鼠,只是那時根本沒有懼怕的空閒。這夜她猶疑良久,才急步穿過那幾個檔口,來到三位手足被捕的橫街。
夜未央,行人還有不少。有架大巴擋在路口,司機在車上玩手機,不知在等甚麼。街尾則泊了一輛大貨車,幾個南亞裔工人忙著卸下一箱又一箱不知名的貨物。街巷還是一樣陰暗,幾個人急步回家,大概是剛下班;有個男人在放狗,兩隻唐狗的項圈有鏈子相連;有個年輕女人才十時多就醉得無法走路,半身掛在男子頸上。
旺角一切如常地高速運轉著。在這裡,大概不可能找到另一個當晚的見證者。她突然發現,已經不可能回去她所記得的那個路口。她其實也不清楚,今晚來到此地,是為了記念、憑弔還是要懲罰自己。
離開時她想,今夜入睡之後,大概還要再回到那裡的。過錯永遠沒法修正,她只能記住,記住一些犧牲,一些痛苦,記住那三個無名者,是她曾遺棄的孩子。
她願意繼續做那個夢的,如果夢也是一種記憶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