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田・安田街

四重世界

謝傲霜 文類:散文

作者簡介

謝傲霜

香港作家,創作橫跨小說、新詩、劇本、文化論著等不同領域。香港中文大學新聞及傳播學士,香港大學文學及文化研究碩士,現於香港經濟日報任職副刊的閱讀、文化及專題版編輯。香港文學館理事。著有文化評論集《愛情廢話》、《香港情書》、《廣告熱賣》(與馬傑偉合著)、《音樂敏感地帶》(與馮應謙合著);小說《一半自己.曲戀癲癇症》、《耶穌 13 門徒》、《多謝你背叛了我》;詩集《在霧裏遇上一尾孔雀魚》;劇本《失戀大發現》、《中英街一號》等。


 

當我在母校藍田聖保祿中學與平田街公園之間,連接平田街、安田街與德田街一條沒有名字的微斜小徑上,好奇地探視鋪展於中學牆腳及公園鐵欄兩旁滿滿的二手地攤時,孩子嬰兒車四個輪子的其中一個,因我抱著既想向前又想停下的心態去轉換腳踏煞制系統,就這樣卡住了,我嘗試多次開合無效,輪子像停頓了的時間,無法向前,也不得向後。

每個二手地攤都有一位檔主,他們都是披著分秒年月歷練而來的公公婆婆,跟眼前的每件瑣碎雜物都有各自的身後身——白手挽垂下合攏乖巧站立的紅身白蓋直坑紋暖壺、怠倦地卷曲在藍白間條地蓆上的黑色電線群、斬殺如麻而略帶風霜鏽跡的菜刀⋯⋯而嬰兒車,就被迫停在《魯迅小說集》、《毛澤東私人醫生回憶錄》、《2000電腦生手萬用入門》、鑊蓋、攪拌機,和幾位或蹲或站著選書選貨的中老年漢前面,才一歲半的孩兒,被春夏交界濕熱的近午陽光曬得昏昏欲睡。

我現在只有兩個選擇,一是放棄近兩年前二手買來的嬰兒車,轉售或轉贈予旁邊收集二手物品的公公婆婆,二是輕輕托起載著一歲半孩子,而車身卻比一歲半孩子還要重的嬰兒車右後邊,讓整輛車微微向左傾,依靠左邊的輪子繼續前行。抱著輪子可以修理的希望,我選擇了後者。

大約在三十多年前的一天,媽媽也曾經帶著就讀高小的我在這條無名小徑上,兜售表舅父從任職的製衣廠廉價買來的貨辦或貨尾,我們也是把十數件簇新的線衫、毛衣隨意放在地蓆上,供行人檢視篩選。我已不記得那天是春夏交界,還是夏秋交界,僅記得雖艷陽高照,卻又未至於炎熱冒汗。整條小徑上,僅得我們和另外一兩個地攤,疏疏落落,行人亦稀少。當時我好奇又緊張,戰戰兢兢地向陌生人介紹衣物價格,同時又擔心同學偶然路過,看到我在街邊擺賣臉上無光。現在回想起來,不明白何以媽媽要帶我來幫忙,也不知道年輕我四歲的弟弟當天被安排在甚麼地方託管,但依照販賣的時間推測,那天應該是學校假期,就讀小學下午校的我不用上課。

我在媽媽身旁或站或蹲或左右徘徊,及至陽光慢慢收起四周景物的鮮明斑斕,繼而塗上淡淡的金黃以至死灰,大部分行人都漠然路過,對我們視若無睹,整個下午就僅僅賣出了一兩件價值數十元的衣服。可能因為生意太過慘澹,自此以後媽媽沒再嘗試做小販,而是繼續在家中當個車衣女工。而那是我首次當小販,也是至今唯一一次。

我右手使力略略提起嬰兒車的右邊把手,使停頓運轉的右後輪稍微離地,以左手緊握左邊把手運勁向前推,從平田街的小徑入口附近,上行至德田街巴士總站旁的出口,努力地維持著嬰兒車左傾又不至於翻側的平衡繼續前進。行畢這段路,我額角臉面已滲滿汗水。

在巴士總站旁的行人路上,二手貨物堆積如山,部分更用大型黑色垃圾袋裝好疊起,堆在一個個長方形用以栽種植物的石屎座旁。張眼望去,原在藍田聖保祿中學這女校對面的男校聖言中學,已變成了一間國際小學Nord Anglia International School,德田街與慶田街交界的藍田綜合大樓如龐大的玻璃巨獸俯伏在路邊,映照著不屬於我的異域。

我使勁邊拓邊推著嬰兒車前行,跨遇幾條馬路來到了德田廣場,本欲穿越街市到後面的德田邨去看看,因為這是我中七畢業離開母校前已存在的屋邨,可卻在每次只容一兩人通過的街市走道迷宮中舉步維艱。在轉角處,一家小型裝修店的老闆娘正招呼客人,旁邊兩位貌似技工的男士半蹲半坐在矮櫈上閒聊。

「請問這裡有維修服務嗎?」我滴著汗問道。

「有呀!你要修理甚麼?」老闆娘爽快地答。

「我這嬰兒車其中一個輪卡住了,請問可以幫忙修理嗎?」

「這個我們幫不了。」老闆娘晦氣地答,可能她心想怎麼今天遇著一個瞎撞的。

「可是這車現在真的很難推啊!」我的抱怨投進了空蕩蕩的荒野,老闆娘連頭也沒抬一下,繼續忙她的,旁邊的兩位男士亦沒轉身望一眼,我就像不存在於這個時空。

是的,我真的不存在於這個時空。我是在前往永遠無法抵達的過去中,就如這個輪子般,被卡住了,時隱時現,如那些運轉不良會自動跳接的翻版光碟影像。

從德田廣場出來,我猶疑是否應隨意在路旁揮一揮手,攔截一輛計程車立即把我從這困局中撿出去。可是如果這樣,今天尋訪舊居的行程就泡湯了。我遙望前面的安田街,這條我從兩歲多至十五歲間來回往返無數次的路,雖周邊景物已面目全非,可道路的傾斜度、轉彎角度,卻仍如往昔。我把心一橫,舉起酸軟的雙臂,努力控制嬰兒車在不至翻側亦不至被卡著的輪子煞停之間莽撞前行。

安田街這條路很有趣,在地圖上看,它就如一個用來網蝴蝶的捕蟲網的側面,筆直的德田街是它的手柄,整條安田街則網住了平田邨、聖公會李兆強小學、藍田循道衛理小學、藍田聖保祿中學,和藍田配水庫遊樂場等。六至十一歲間,我主要往返於網的底部,從藍田邨22座,即現平田商場位置,至原位於十五座附近的兆強小學,即現安田邨安麗樓、安健樓一帶。及至中一至中四,則主要往返於網的頂部,即從藍田邨22座,至聖保祿女子中學之間。從頂部至底部,整條街是繞著「凹」形,緩緩從右至左邊向下傾斜。

孩子在嬰兒車裡吮著手指熟睡了,在搖搖晃晃之中,他並不知道也不認識他媽媽曾走過許多遍的街道。「藍田邨重建計劃」始於1980年代,當年政府為所有樓齡超過5年的公屋進行勘查,發現藍田邨不少座數的石屎強度未達標,甚至有即時倒塌的危險,於是陸續展開拆卸重建的計劃。我於中三四遷離藍田22座1960室,中四至中七間來回往返於大埔與藍田上學。自中七畢業徹底與藍田斷絕關係後,只回來過三四次,其中一次是回中學母校探老師,那年我自己也正在中學任教,距中七畢業已是約十多年後,所以見到昔日教我中文的老師滿布歲月痕跡的臉容後,淚水便莫名地奪眶而出,流成了一闕既感恩又哀慟的老歌,腦裡翻滾的念頭是:我懂得的每一個字,是自小至大老師們耗盡青春換來的成果。

我邊托邊推著嬰兒車在安田街從Nord Anglia International School跌跌碰碰地往平田商場前進,眼前唯一熟悉的,是左邊高約數層樓的岩石牆,記憶中,因山水緩緩滲漏而染黑了的岩石,依然如往昔黑如墨,旁邊強韌頑固地生長的野草,卻被黑色襯托得更明亮鮮綠。中學放午飯時,我就是緊抱書包微低著頭,期望遇見高小一直暗戀的男班長,他長得像陽光時代的鄭伊健,就讀於我校對面的聖言中學,我跟一樣居於22座,不過就算幸運地給我遇上他,我們也因為青春期築起的尷尬之牆而不敢打一聲招呼。我只偷偷看他有沒有偷偷看我,遙遠地。後來一次在家樓下近距離正面碰見,我才發現他臉上長滿了青春的火山,他似乎不想我看見他而匆匆擦身而過。

安田街的路旁相隔不遠就放了兩三張殘舊或破損的空櫈,櫈上或櫈旁會寫著收電器,然後幾個舊有或新添的不同電話號碼重疊在旁邊,令人不知這張櫈象徵的檔主究竟是誰,還是檔主們都不介意,容許大家互相幫忙宣傳?同時也令人疑惑,究竟藍田有這麼多舊電器或二手物品可供回收嗎?又有多少人(尤其長者)是依靠著回收及二手市場維生或賺點外快?在思考著這些問題時,我已推著嬰兒車拐上斜約45度的急彎,來了到舊居22座樓下,即平田商場的貨車上落貨位置。然後,一種不得其門而入、白費功夫,或再見不是朋友的挫敗感來襲,佇立數秒後,我像遇見舊情人卻發現他正跟新女友在親暱般迅速逃離現場。

搬離藍田22座後,我不時在夢中回訪老家,我和家人仍偷偷居住在殘破至快將傾頹的小小蝸居中,新居放不下的雜物堆積在舊居牆邊、床底、抽屜⋯⋯四周的鄰居都搬走了,我看不見卻知道家家戶戶緊閉的門後全都空空蕩蕩。長長的走廊有時會有鬼怪或殭屍在追著還年幼跑得很慢的我,欲乘電梯逃走卻永遠等到天荒地老也未到,要不就是明明坐上電梯卻變成在空中搖曳甚至急墮的架空纜車。有次成群殭屍在走廊徘徊,我和弟弟就躲在舊居裡爸媽的床上,小心翼翼背靠近走廊的牆壁,屏息凝氣不敢妄動。有時我又會爬窗離開,攀扶著一枝枝從垂直牆身飛出的晾衫竹或一個個僭建的鐵花架,自由簡便地爬到樓下,或從樓下爬回家裡。又記得一次窗外跳進一頭兇惡的黑色大狼狗,把我的手臂咬得很痛很痛。

不知一歲半的孩子,正在做甚麼樣的夢呢?我推著嬰兒車上的他走下斜坡,漸漸離開那間座落在垃圾房旁邊,夜裡有機會被蟑螂爬上臉龐、因痕癢而遭吵醒的1960室;離開因對面鄰居開小賣部而至家門往來聚集大廈中各式人等,夜裡飛仔們粗口橫飛伴你入眠的1960室;離開夜裡鐵閘鎖曾遭牙籤堵塞,掛在鐵閘上阻擋走廊視線的布簾被烈火焚燒的1960室。

我沿著安田街從平田商場往平田邨平信樓下斜坡,這中間左手邊有一段稍高於成人、封上石屎的岩石牆,形成了一道垂直的波浪,小學時我總覺得這牆是一座小山,高得不知道山後藏著甚麼。我與幼稚園至小學期間最好的朋友秀英,就時常並肩沿這段路上學放學,記得我曾許諾過,永遠視她為一生摯友,還在這路上送過她自己繪畫在撕下來的練習簿紙上、各種自以為最美的圖案和公仔。

在安田街近平信樓的位置,我稍停下腳步張望了一下已消失的舊式街市,有感邊托邊推嬰兒車路難行,還是略過這重要一段不進去了,因為我想回去的地方——仍然用咸水草和報紙紮肉紥魚包菜的時空,其實根本永遠回不去了。

然後我轉入了安田邨安麗樓往藍田地鐵站方向前進,站在地圖標示為衞奕信徑3段的線上,向下凝視著啟田道,記得我和秀英小時候也常在鐵欄邊往下張望,有時更會將手伸出鐵欄,採擇一條條如暗紅色麥穗、被我們稱為「戒指花」的崖邊野草,我們然後會將它幼幼的莖夾在手指之間,向下一拉,將上面如麥穗的種子全夾在手背指縫間,形成如一隻巨大而蓬鬆的紅色毛絨絨戒指,接著我們會朝戒指大力地吹一口氣,讓它化成飄蕩至山崖下的紅雪花。站在崖邊,現在我已看不見戒指花的蹤影,又或者,其實眼前的野草即是,只是它仍未到或已過了結種子的季節?

已經一時多,肚子向我宣示它的主權,指揮著我鑽進附近的啟田商場找吃的。可進了商場,我卻又被無差別屋邨商場中的書店吸引了過去,而就在寧靜的商場、靜止的嬰兒車上,孩子醒來了,他好像知道最艱辛的旅程已經來到尾聲,醒來享受餘下的冰涼舒適的冷氣,和會加鹽加糖的餐廳食物。

吃過午飯,我帶著孩子在啟田商場3樓、擁有較多嬰幼兒食品的Aeon Supermarket選購了一些嬰兒紫菜和餅乾,並於當中的麵包店買了一個短肥版法國麵包,本來想多逛一會買多點東西,但礙於一個輪子被卡住了的嬰兒車難行,亦無法載更多重物,便於約3時半乘商場升降機離去,沿啟田道下坡再繞回匯景道坐地鐵回家。不知是否熟能生巧,邊托邊推的嬰兒車愈見行駛暢順,孩子悠閒地邊欣賞路中風景,邊吃著剝去了硬殻的法國麵包。

晚上在家裡待孩子熟睡後,我在客廳用手機讀新聞,竟見到一則突發新聞如下:

藍田啟田商場,下午近4時,兩名男子乘升降機到商場3樓,當抵達3樓電梯門打開時,一名金毛男子未待乘客離開便衝入升降機,雙方發生爭執。金毛男揮拳起腳打傷兩事主,事主見對方腰間藏有菜刀,於是立即離開現場,並報警求助。警員接報持盾牌到場,迅速將持刀男子按地制服⋯⋯

而新聞照片拍攝到警員按地制服金毛男子的照片,其背景就是賣短肥版法國麵包的麵包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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