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水埗・元洲街、保安道、青山道

受教( III )

李維怡 文類:散文

作者簡介

李維怡

香港中文大學新聞及傳播系畢業,後又同校主修人類學獲社會科學哲學碩士,現為香港理工大學應用社會科學系的兼任導師。曾獲2000年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首獎,散文、小說與詩歌散見於《字花》、《文學世紀》、《明報》、《捌a報》。著有《行路難》、《沉香》、《短衣夜行紀》;與李智良、呂永佳等合集《走著瞧》等。這十年主要在香港從事紀錄片創作、錄像藝術教育、各種基層平權運動,現為影像藝術團體「影行者」的藝術總監。


 

工不到不為財

話說元州街上有間歷史悠久的糖水舖。1997年我在元州街上做研究時,它就已在那裡了。

有一次,P忽然說,很久沒有吃過糖不甩,問我可不可以請她,於是我們就過馬路到這家糖水舖。我還記得,P沒有露出特別滿足的樣子,只是用很慢很慢的速度,慢慢咀嚼那些糯米、花生、白糖、芝麻,不悲不喜,悠久,只說了一句:「好耐無食過啦……」

真正與老闆認識,是在我住進深水埗之後,卻又不是在深水埗。

總之,有一天,在旺角西洋菜街,我也忘了我正在為什麼議題派傳單和做街頭展覽,忽然迎面一個熟悉的面孔跟我打招呼。我一看,是糖水舖老闆。他問我們在做什麼,是真的問和真的聽那種。完了後,他問我怎樣稱呼。他走時,我在五光十色、人影幢幢的西洋菜街,看著他的背影。吃了他那麼多次糖水,在發現我們在「客人」以外的「真身」後,才問我們名字…..我就決定,以後吃糖水一定去他那裡,就算不特別想吃也要時不時去幫襯一下,為支持好街坊繼續經營出一份力……

不過,是我想多了,就算我不幫襯,那店外也經常排大隊了,有時想幫襯還排不上呢。事緣他們的糖水真材實料,而且不時不食,不是秋冬絕對沒有粟子露,正所謂實而不華是也。有次我問老闆,另一間附近同名的是否他的分店,他說是親戚開的,言語間也沒有怨氣,我問他有無考慮過開分店,他居然說:

「阿維怡,工不到不為財呀!」

當時,我想必是心心眼地望著老闆吧。而且,心裡也的確想到了灣仔利東街未被市建局摧毀前,那間前舖後廠的印刷舖阿叔跟我說的:「我就是一隻蜆殼,裝滿也只是這麼多水,不能再多,那有多些水,讓大家都有得撈,不好嗎?」

其實,在這幾條街的範圍內,「工不到不為財」的想法絕不只這家糖水舖。某著名麵店,老店主退休,兩個兒子承繼家業,這才分成兩家,而且開在附近,經營時段也不盡相同。有次與大少聊天,他就說,不想再開分店,因為現時這樣,他可以確保質素,選自己真正覺得好吃的才賣給人家。

噢,還有還有,這一帶的深水埗街坊大概都知道,在欽州街有一間小小的店,賣好好味烤魷魚。雖然他們也賣其他零食,但烤魷魚卻肯定是公認的區內美食之一。住在深水埗之後,有時經過,會見到他們一家人坐在那裡,把烤好的魷魚剪好放入紙袋、塗醬料;有時人流不多,會見到那位年青的東主(應該是第二代了吧),放一本厚厚的書(我直覺是小說)在烤架前翻閱。有一次,我想幫店舖拍個照,放上網,作為街坊心水店推介一下。年青老闆腼腆地說,不要拍到人樣。由於路太窄人又多,我走到對面安全島拍,這才發現,他們連個店號也沒有,只有破爛、甩色、手寫的「魷魚」二字。我猶豫地再走去問他,年青人道:「沒有名字的。」

「呃…那我該怎麼寫呢?」
「哦,你就寫魷魚吧。」他指指那兩個破爛、甩色、手寫的大字。

….…

在這個連「社會運動」都講包裝、賣相和宣傳多過真實的時代,到底這些殷實小商戶,是在用一種什麼態度,來面對這個世界呢?

糖水舖現在已大部份交由第二代打理,相對於老老闆,年青人多花了許多心思去創作新甜品和做網上宣傳,只不過,不開分店的原則,暫時還是讓他們的質素有很好的保證。我反正經常夜歸,便會在人較少時,去享受一下做深水埗街坊的小確幸。

老實講,上面講的任何一位店主,我都不可以算是十分熟絡,但,活在他們之間,卻有一種,腳踏實地的幸福感。

 

沒有信任的信任

去年與街坊組成了一個關注深水埗社區和發展問題的小團體,其中一項活動是搞學校的導賞團,邀請其他區的年青人來了解深水埗這種基層社區的特色和好處。有時成員打電話到學校查詢,有些老師的回應是:「深水埗好雜喎」、「深水埗好多扒手喎」、「深水埗好亂喎」……

扒手?小偷?或許是有吧。只是這裡的窮人也多,也沒什麼好偷的。

在號稱治安不良的地方出沒了超過十年,卻常看見一個與這種「常識」相反的「常識」。

我經常夜歸,但凡大時大節,街上雖黑,卻還是靜靜地熱鬧著。

數元一個的廁所刷、數十元一個的膠水桶、百多元的各款中秋燈籠或夏日水泡、幾百元的紙紥公仔或萬聖節玩具、近千元一個的巨型聖誕飾品……就這些,靜靜地,待在不太難拿到的地方。什麼節日近,絕對不會感受不到。

在福榮、福華、元州一帶的玩具店、精品店、家品店、紙紥店、文具店,收檔不收貨,是一種「常識」。我自問是個不浪漫的人,我偏向不認為這是什麼街坊情誼,而是有什麼別的原因,無意地為社區帶來了這種「信任」的環境氣氛。有次與朋友們一起為社區報紙做一點採訪,每家店舖的原因各異,有人認為收起很麻煩;有人說:「不值錢的東西!要拿又麻煩,誰要拿就拿吧!」;有人直稱店面太小,大件的貨品收不起,但若每天都要運送到「安全」地方鎖起來成本又太大;有人就說是習慣……

不過,不約而同的是,這些街坊都表示,不曾因此遺失物品。

一個颱風的夏夜,經過掛滿各種動物形狀水泡的文具店門外,見到一隻北極熊,孤零零地被吹跌在地上,再吹兩下便卡在旁邊一個建築物的出口,在白燈下照出一臉詭異的純真微笑。第二天早上,沒有人把孤獨的北極熊帶回家,牠仍戴著那微笑歪歪地、安心地坐在原位,直到文具店開門。

這裡沒有簡單的是非黑白,沒有鮮明的好人壞人,也沒有清晰的楚河漢界。

如是,這裡有一個普通的世界。

怎麼說呢,就好像,走到大南街賣飾品、珠仔的小店裡,或看著長沙灣道琳琅滿目的衣服時,你會發現,當那些五顏六色長相各異的東西,都擺在一起時,她們才能,生成出一種美的感覺。若單挑一粒一件看起來,又總像欠點什麼了……

美的感覺,說簡單也很簡單,說複雜也很複雜。反正不是漂亮、整齊、安全、乾淨、反光、完成、叫人純粹接收的東西,而是一種多層次的、整體的、動態的、發展中的、可以參與的存在感。這種感覺,躺在無人的夜半山上,感受繁星落下、自我彷如消失在土地裡時會出現;在深水埗七彩斑爛、多人嘈吵、衝突與復原不斷的街道上,同樣感受到。

是不是強哥所講的「自由」呢?應該是吧,自由不是已經存在的東西,而是一種不斷被追求的存在。

「日與夜相隨,永不復尋獲,始有了追隨,所以,我們才有了大地。」

~~來自墨西哥山區查巴達人民解放陣線的馬歌斯大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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