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流金其實是鏽(一)

1. 杜太
女人安靜地聽著醫生解說,肺尖上的小腫瘤,確診為惡性,三期。她吸氣,呼氣,吸氣,呼氣,一點異樣都沒有。醫生又問了一次,你的家人呢?彷彿她再不讓家人登場,就有點對不起醫生似地,於是她站起身,說,我出去找找看……。
女人遠遠看著護士奔出大門在計程車站前張望,她知道是找她來了,她沒打算回到診症室去,其時她在坡道下的陰涼處抽煙。
杜小龍。她深吸了一口煙,又唸了這名字一遍,杜小龍。如今連她都快要死了,我跟你就算了吧……?
兩小時後,女人出現在金巴利新街的地產代理店。她自稱杜太,說要看位於金巴利道地庫的舖位。
杜太一直以兩個身位距離走在經紀前面,從金巴利街新街走到金巴利道不用三分鐘。經紀摸了好一回才找到燈掣,燈還沒完全亮著,杜太就越過經紀走進大概六百呎的舖位中。經紀以一種自言自語的狀態介紹著間隔結構,杜太木無表情,打斷經紀,說,我要看旁邊的單位。
經紀不停說話,說佩服杜太的眼光,說這單位比剛才看的好上十萬八千倍,說這種地庫舖位全港也不多,幾乎是尖沙咀區獨有……。杜太不為所動。這單位跟之前那個的分別在於有臨街的窗戶。她走到窗前,抬頭張望,那神情確然有點怔怔的。從這扇窗戶看出去的不是街上的風景或路人的神態姿容,而是路人的西褲與鞋子、飛揚的裙沿與高跟鞋,都是匆匆的步伐。是地庫的緣故。杜太愛理不理,經紀變本加厲到聒噪的地步,杜太忍不住回了一句,這單位跟剛才看的其實相連,硬生封間成兩個而已。經紀呆了一呆,想要補充,杜太截住他,說,我從前住在這裡。
經紀抹著汗看著杜太走遠,不服氣,悄悄跟在杜太身後。
杜太去了兩間分別位於加連威老道和金馬倫道的樓上精品小店,兩間樓上舖所在的樓宇樓齡都有五十年以上。最後杜太轉回金巴利道,走進了香檳大廈。經紀看定杜太必是炒家,決定死纏不放。
半小時後,杜太在香檳大廈外被經紀截住,她沒被嚇著,自顧自走,經紀鍥而不捨,緊隨在後迭聲叫著杜太杜太。杜太連回頭瞪一眼都嫌費事。
——這些年來全香港拆老房子一點也不手軟,只是這尖沙咀,就像什麼也沒有發生,從前的都沒過去一樣。
自稱杜太的女人有些懊惱,真的,不去看還好,走進去一看,就知道都讓掏空了。這裡曾經是杜小龍的家,電話打進來,傭人會對電話那頭說,沈公館。她記得牆上掛滿草書大字,說是從上海老家——還是北京?山東?——帶來的書法珍藏。她只認得兩個字,「虫二」,小龍笑她不懂事,那是風月無邊。還有六個字她看得清楚,「惆悵舊歡如夢」,其他的墨字都看不出是符還是乩。沈師傅一年吃一幅,吃了好些年,牆上才開始有些空蕩。如今都漆上浮艷粉紅,在賣性玩具。
怎麼說呢?像看恐怖片裡的鬼魂附身,徒具軀殼,根本已不是那個人;又像接受不了衰老而整容過度的女人,明明曾經精緻美麗,真難堪……。
經紀在人潮中追,只見杜太腳下沒停,沿著彌敦道一直走一直走。
有一些還是連根拔起了,像從前的東英大廈,還有麼地道和棉登徑。整條街道上矗立了數十年的房子,彷彿只是一層污跡,一下子就被抹布刷拭得乾乾淨淨,變換成另一種模樣。才只不過二十年。
杜太就這樣呆站在路旁。
經紀沒追上來,他愣住了。拐過街角時,一陣大風吹過,將杜太搭在肩上的外套吹落,露出了杜太的無袖上衣,杜太撈住外套,經紀清楚看見了她臂上的青龍紋身。良久,經紀從公事包中取出杜太給他影印存檔的身份證副本,黑白拷貝裡的女人甚至有點嫵媚,不過看久了,還是會看出潑悍。身份證上的女人叫沈大鳳,出生日期是1-1-1968。
經紀打電話給小強,說,我遇上你媽媽……。
2. 二號
沈大鳳不是杜太;她一直想當杜太又是另一回事。
最早的時候,她叫二號,因為她在二號床出世。二號床在香檳大廈的留產院內。
她沒名字,因為她的母親在她出生的第三天,換上入院的衣服,閒閒地跟護士說了一句,她爸爸應該來接我們了,我去電梯大堂看一下……。之後她的母親沒再出現過。助產士是虔誠的天主教徒,每日黃昏會沿著金巴利道走到玫瑰堂參加晚間彌撒,最後留產所同意將二號交給修女。二號給送去修道院後半年,這所位於香檳大廈的留產所也結業了。
二號在四年後又回到金巴利道。當二號住進地庫的房子,她終於有了名字,叫張大巧。名字據說是修院裡一位專責中文文書工作的修女為她取的,說她太聰明,名字能作提醒儆悟,大巧若拙。大巧一直疑惑著,聰明有太過的嗎?
地庫是張裁縫的工場連住家。張裁縫的妻子沒生過小孩,每次到玫瑰堂都對著修女嚶嚶的哭,說聖母怎麼不讓她當母親……。後來她當了二號的養母,在修女口中,就如同神跡一樣光輝完美。
張大巧在小聖堂旁邊的女校上學,六年小學,升中之後也沒轉校,不過她中學沒唸完就輟學了。她仍記得最後一課要背書,曹植的《贈白馬王彪並序》,她沒備課,借病躲到醫療室,閉目裝睡躺在小床上,課室其實就在隔壁,女生的背誦聲仿似從枕下傳來,「謁帝承明廬,逝將歸舊疆,清晨發皇邑,日夕過首陽。伊洛廣且深,欲濟川無梁。汎舟越洪濤,怨彼東路長。顧瞻戀城闕,引領城內傷……」。聽著聽著心裡就生出無由的悲傷。當年沒用心唸的課文,經過了這些年來卻記得牢牢。其實她記性一直都好,杜小龍就老愛打趣說她記仇。
她每天早上沿著金巴利道走路上學,就算上課鐘響起前十分鐘起床都不會遲到。張裁縫打從那時候起就認定她是懶。這沿路上認得她的人其實不多,偏偏就是特別愛說長道短的那幾個,又把她的經歷私議給不知道的人,於是,每逢她走過,一街的人仍是叫她二號。大巧年紀很小就懂得要立志,她要離開金巴利道。
後來她寧願早些起床,繞路走柯士甸道去上學。
柯士甸道上,就連陽光的亮度都不一樣,大概是樹木的緣故。跟金巴利道不同的是這裡沒有密麻麻的大廈,過了覺士道,就只有連排的五層高房子,有電梯有露台的那種小洋樓。從這些小洋樓的露台外望,看見的大概是草地滾球會裡的風景,還有小山丘上的軍營。大巧希望自己能在這樣的房子裡長大。
每天傍晚,張裁縫的妻子都會上玫瑰堂望彌撒,就只張大巧陪著她。張裁縫的妻子很愛哭,隨時隨地,邊走邊哭。大巧還小的時候,會環抱張裁縫妻的腰,仰頭求她不要哭,後來漸漸慣了,只是拉著她的衣角,靜靜跟在她的身傍。裁縫妻子不想讓人看見她又哭了,於是走寧靜的柯士甸道上玫瑰堂。
當時沒幾人知道所謂抑鬱症。
大概是五年級的時候,大巧發現了露台上的男孩。
最初的時候,男孩可能只是奇怪這婦人怎麼一直在哭,就盯著她們看。後來大巧發現,不止傍晚,早上她上學的時候,男孩的頭顱都會忽然從露台邊緣冒出來。
大巧走進文具店,說想要一塊小鏡子,但她沒錢。文具店的老闆用硬硬的髭髯擦她的面頰。第二天,大巧從男孩的樓下走過,然後掏出小鏡子悄悄往後照,就看見男孩從露台伸出了半個身子,視線沒離開過她身上。
就像那些有錢的女同學,總是正眼也不看大巧一眼,大巧也決定了,無論如何也不會抬頭去看男孩。她沒抬頭看,但她知道他的視線一直跟著她走。
終於,有一天,男孩朝她喊,二號……。
誰都可以這樣叫她,偏偏就他不可以。張大巧抬頭扯開喉嚨叫,我—恨—你。
都說柯士甸道寧靜,男孩的祖母聞聲從房子走出來朝街下張望。大巧認得她,上海姥姥,每天下午都會上柯士甸路的太平館,跟一幫上海女人吃下午茶。她們當中有些人是張裁縫的主顧,張裁縫會打發大巧到太平館請她們過來試穿大樣,看有什麼地方要修改。這天下午張裁縫又要大巧上太平館去,大巧才步上那道只會出現在電影別墅場景裡的旋轉樓梯,就見男孩的祖母在打量自己,並且跟其他女人嘰哩咕哩地用上海話議論著。大巧心裡很不痛快,故意看也不看姥姥,就算她開腔用半鹹淡的廣東話問大巧,為什麼你早上在樓下嚷叫……。
後來張裁縫就教訓大巧,說她沒禮貌。
張裁縫教訓大巧的方法不是用罵的,也不會動手打,他只是在大巧熨衣服的時候在她身後推她一下。打從她十歲開始為張裁縫熨衣服,她手腕手背就有無數因為碰到熨斗邊緣留下的烙痕。
大巧仍每天經柯士甸道上學,她沒再偷看男孩,男孩則依然伸頭張望大巧的背影。
大巧一直藏著那面小鏡子。多年之後,她將小鏡子塞在趙家安手上,轉身而去,趙家安看著她的背影,只有茫然。
3. 趙家安
有一天,男孩發現張大巧換上了中學校服。他想了一下,就寫了一封信給張大巧,除了為喊她二號的事情道歉,他還寫了一些別的;他的心事。他把情書偷偷塞在張裁縫工場的門縫。那一年,他十五歲,每天下午在張裁縫家的窗前來回踱步。他朝窗下看,什麼也看不到。人行路比地庫光亮,光的反差令他不知道張大巧在窗邊瞪他,不動聲色看著他把信件塞進門縫。
大巧打開信件,看著署名,趙家安,直覺這是一個好人。
只是張大巧從沒回信。
有一次,二人在金巴利道上打照面,距趙家安寫第一封信已經兩年。趙家安嚇了一跳,沒想到她長高了這麼多,上圍發育得比其他女孩明顯。他別過臉去,木無表情。眼看著擦肩而過,趙家安仍是看都不看張大巧一眼。張大巧忽然在他身後說,你不認識我幹嘛天天寫信給我?一街的人都在訕笑。
趙家安回到家裡關上門,好像仍聽到文具店印巴裔老闆的大嗓門。
半年之後,趙家安中學畢業,去了投考見習督察。後來趙家安跟人說起當警察的緣由,當然不會提到要迴避些什麼,就說是看了《獵鷹》的緣故……。
又過了兩年,趙家安從見習督察晉升為督察,派駐尖沙咀。第一天從環頭巡到環尾,只覺震撼無比,就好像世上有另一個他不知道的尖沙咀。從小到大,尖沙咀是寧靜端雅生活圈;柯士甸道旁的山林道和金巴利道上有出色的上海館子和北京點心菜館,每逢聖誕節就光顧彌敦道上的ABC西餐廳,媽媽愛逛龍子行和海運大廈的天祥,爸爸有時候會陪著外國來的朋友上金馬倫道看古玩,或是到棉登徑去跟印度人買傢俬,爸爸帶著一本武俠小說,就能在九龍公園的樹蔭草地消磨一個下午,末了在半島酒店的大堂茶座喝一壺黑咖啡……。穿著警察制服的趙家安發現,他一直在此生活的尖沙咀,原來是可以剖開來的,裡面有另一個世界;暗黑熱燙,閃閃發亮。
趙家安並且發現,這附近新開了很多越南餐廳、日本餐廳和韓國餐廳。日本餐廳是新興的高消費地方,經營越南餐廳的大都是越南華僑,至於韓國餐廳,則往往是家庭式的,那些韓裔老板甚至不會說廣東話。這些店的顧客都不是素常住在尖沙咀的人,彷彿五湖四海,一夜之間全都湧進了尖沙咀。
那時候剛好在山林道的越南餐廳發生了槍擊案,死了一個警長,鬧得很轟動,上司很緊張,說是大圈幫跟越南幫在爭鬥,天天要趙家安帶著小隊去巡這街上的店。
趙家安就是在山林道上重遇張大巧。
趙家安與小隊的人先盯上杜小龍,杜是小頭目,這附近幾條街道的「代客泊車」都被他攬下來了。然後趙家安就看見了杜小龍身旁的張大巧。趙家安焦躁莫名,他依然木無表情,就跟兩年多以前與大巧在路上偶遇並無分別。不過趙家安比當天篤定了很多——他是這樣以為的——他要檢查張大巧的身份證,一派警員在公事公辦的模樣。
趙家安一看身份證就呆住,張大巧身份證上的名字是沈大鳳。
趙家安抓著沈大鳳的身份證,什麼都說不出來。他問自己,沒攪懂的,其實是什麼?他連自己錯過了些什麼都不知道。張大巧就在他跟前,這些年來他好像都不曾跟她靠得這麼近,他呆呆看著大巧勾了濃黑眼線的眼角。鳳眼。沈大鳳帶著輕蔑的神色,從容自趙家安手上取回身份證。在場的其他警察喝罵大巧,趙家安還沒反應過來,張大巧就在他面前揚了一下手,不知道是要擋隔還是撥開些什麼。趙家安只覺得額角涼涼的,然後看見大巧前臂上開了幾朵血花。
原來杜小龍發颷,朝趙家安摔了個啤酒瓶,玻璃碎片四濺。
擾攘大半夜,張大巧和趙家安在伊利沙白醫院急症室並肩而坐,等候護士包紮傷口。
張大巧說,張裁縫的妻自殺死了之後,我逃出來,只有沈師母願意收留我,是杜小龍帶我去見她的。他是沈師母的私生子。沈師母帶著他嫁給沈師傅,沈師傅待他如親生兒,他們都是有情有義的人。我滿十八歲就去改了身份證上的名字,名字是沈師母為我取的……。
趙家安當然知道沈師母,尖沙咀的警界和黑道都認識沈師母,她領著一幫女孩在尖沙咀最豪華的夜總會裡表演,羽扇舞或是雜技,身手好的,就跟著沈師傅的大徒弟到片場去拍功夫片,或,當女主角的替身,從二樓跳下來,或,脫衣服。
趙家安有很多話想說,最後只說了一句,杜小龍是壞人。
張大巧掏出小鏡子塞給趙家安,說,你是好人,但只有他是真待我好,我現在是沈大鳳,你不認識我,我也不認識你。說完轉身而去,剩下趙家安在清冷的急症室中抓著小鏡子一臉茫然。
之後的好幾天,出現了很多趙家安上司口中的「前輩」,輪流要請趙家安吃飯,「朋友總比敵人好」,個個都跟趙家安這樣說,勸趙家安跟杜小龍交個朋友。在上司的命令下,杜小龍襲警的小風波算是平息。
又過了兩、三個月,趙媽媽埋怨兒子的脾氣變差了,而趙家安則常常在路上錯認別人是張大巧。最後他悄悄走進沈師母安排節目的夜總會,果然看到羽扇掩面的沈大鳳,她不止舞跳得好,還會唱歌。沈大鳳唱的歌,原曲來自日本,趙家安身後的日本商人喜歡得不得了,要請沈大鳳喝酒。沈大鳳經過趙家安的身邊,一如趙家安當年與她擦肩而過,看也沒看一眼,不認識似地。
當晚趙家安就在尖東拘捕了杜小龍。沈大鳳當然是跟杜小龍在一起,她死命拉住杜小龍的手,兩個女警上前都無法將二人分開,其他辦事的警員乾脆將沈大鳳也趕上警車。趙家安有點情急,他擋住警車的門,要把大巧拉下來,偏偏沈大鳳不願跟他走。眾目睽睽。他對大巧說,我要救你,你懂不懂……?
車門最後還是關上,沈大鳳瞪著趙家安掀起衣袖,讓他看她臂上的青龍;新刺,落墨處仍浮著紅腫,看著都覺得痛。
收隊的時候差不多天亮,趙家安獨自走到海傍。這尖東真是古怪的地方,憑空冒出來,就像改了名字的張大巧,趙家安不明白。這尖東新淨明亮,卻偏偏帶著靡爛的氣息,一望無際大片土地,不再有尖沙咀那種繞來繞去的小街,卻藏納著無數禁忌。趙家安不懂尖東,一如他不懂沈大鳳。
他想起沈大鳳的歌聲——「恩怨不分 愛亦有恨 明亮背影有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