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沙咀・金巴利道

不是流金其實是鏽(二)

陳慧 文類:小說

作者簡介

陳慧

曾獲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著有小說《拾香紀》、《味道/聲》、《補充練習》、《四季歌》、《人間少年遊》、《看過去》、《好味道》、《愛情戲》、《小事情》、《愛未來》、《心如鐵》、《愛情街道圖》、《他和她的二、三事》、《女人戲》、《浪遊黑羊事件簿》、《K》及散文集《物以情聚》。


 

4. 杜小強

杜小強愛祖母,除了因為她是唯一的親人,還因為她為他取的名字。祖母從無隱瞞為他取名小強的原因,就是要他如曱甴般頑強。杜小強不覺得這是戲謔,他確實需要這樣的祝福。他只有她,他沒見過祖父,甚至沒見過爸媽。他對「沈公館」倒是有模糊的印象,記得騎著三輪單車在大廳裡亂衝亂撞的時光。當時四面牆都是光禿禿的,祖母說字畫都給吃光了。後來為杜小龍打官司,房子都得賣掉。

杜小強六、七歲開始就幫忙看店。所謂店,其實只是加連威老道某幢老房子的樓梯口小貨攤,祖母佔著,賣內衣賣襪子賣茶葉蛋賣大閘蟹。每逢有政府部門或業主來要清拆,祖母就會躲起來。這些大人都不好意思拿小強怎樣。祖母賺著蠅頭小利,杜小強沒捱過餓,要唸的書也都唸了,好歹當上了大學生。祖母在杜小強準備升大學的那一年夏天一睡不起,死時八十歲。

祖母的喪事,杜小強沒付過一毛錢,那時候忽然從尖沙咀街頭巷尾走出來很多祖父祖母的徒子徒孫。他們為沈師母的喪事出錢出力,杜小強這才相信,祖母說的,並不是老人神智不清的胡言亂語。這些徒子徒孫問小強,你在大學裡唸什麼科目?小強說,我唸電影系,我什麼都不懂,我比其他人優勝一點點,無非就是我有一堆祖母給我說的故事。徒子徒孫們說,那些不是故事,是真人真事。末了他們眾籌了十萬元讓小強交學費。

杜小強這些年來只有一個老友,就是從小住在佐敦的肥春,肥春每天放學都會徒步走十分鐘到小強家裡玩。愛小強的祖母不會管他們。有一天,肥春沒找到小強,第二天上學,肥春就問小強昨天去哪了?小強說,祖母帶我見爸爸。向來小強都會將從祖母處聽來的告訴肥春,肥春知道杜小龍,很雀躍,追問小強,見到了?小強搖頭,肥春又出奇的體諒,從此沒再問過。

其實見到了,遠遠的,隔著一條馬路。高架天橋下有露宿者,祖母指著其中一人,說,那是你爸爸。杜小強猶疑,祖母問,你要去叫他還是不叫?杜小強哭了起來,祖母說,我們去吃狗不理好不好?小強答,好。小強在吃狗不理包子的時候,祖母說,以後就不要多想爸爸了。小強點頭。

祖母不喜歡杜小強的媽媽,說她無情且笨。那時候她剛懷了小強,但知道杜小龍的心不在她身上,就摸上門來找沈師母,說,我懷了你兒子的骨肉……。沈師母在打牌,討厭這女的不懂分寸,在不相干的人面前說私事,故意不理她。上家打出一隻二筒,祖母碰了,糊了牌,才慢條斯理跟一直站在一邊的小強媽媽說,你跟我兒子上床的時候,為什麼又不來跟我說呢?小強的媽媽臉色鐵青摔門離去。七個月後,某天早上祖母出門,發現門外放了一個紙箱,紙箱內就是睡得正酣的杜小強。

祖母常提的是沈大鳳。說她唱歌比徐小鳳好,而且長情。那時候沈師傅天天上酒樓,一桌徒弟與歌舞班的女孩跟著他吃飯,這些少年男女很易生出戀情。他知道大鳳愛上小龍,就指著龍鳳大禮堂柱上的金龍對大鳳說,你愛這金龍也比愛小龍好,這金龍會乖乖待在飛鳳旁邊,小龍嘛,沒人能栓住他。隔了幾天,就看見大鳳手上刺了一條青龍,跟杜小龍臂上紋身的式樣是並對的。大鳳說,以後這青龍去哪裡,我就在哪裡。沈師傅無話可說。

每隔一段日子,祖母就會說起沈大鳳,說,大鳳回來了,或,大鳳又走了。

最早的時候,沈大鳳為了替杜小龍還賭債,跟了經紀人去日本登台賣唱。後來聽說杜小龍跟別的女人生了孩子,立馬回港,發現杜小龍早就沒跟孩子的媽在一起,而是又有了別的女人,暗自慶幸趕回來也不忘帶上兩大箱化裝品水貨,不至於白賠了機票。大鳳走的時候,帶了好幾個從深圳買回來的愛馬仕手袋,日本女人趨之若騖,賺了一大筆。大鳳如是者去又復來,成了一個走水貨的。沈大鳳最後一次見杜小龍,確認他染了毒癮,就沒再見面了。

杜小強寧願自己是沈大鳳生的。

5. 沈大鳳

男生在街上朝她大叫沈大鳳的時候,她正從廣東道轉入海防道。這廣東道,怎麼說呢?大鳳以為自己正身處某中國城市,悶熱聒躁。她想起剛才走進去看過的性商店,這廣東道比沈公館更似被鬼附體,早就魂飛魄散。她只想多看一眼海防道上的大樹,然後徹底離開尖沙咀。

男生旁邊站著之前招呼過她的地產經紀,她直覺就是求她看樓盤來了。二人從後追了她好長的路,始終沒放棄,生意就有這麼難做?她打量男生,看著看著,只覺眼熟。

男生說,我叫杜小強,杜小龍是我爸爸,祖母常跟我說你的事情。

大鳳忽地頭昏目眩,她跟這兩個男的說,你讓我休息一下……。

小強與肥春陪著沈大鳳在茶餐廳坐下。大鳳呷了一口奶茶,一臉嫌棄,自言自語說道,這尖沙咀真的完了,奶茶都能沖調得這麼難喝。兩個男的陪著傻笑。

小強說,我不是地產經紀,我是拍電影的,他賣尖沙咀的房子,我賣尖沙咀的故事。你不要生氣,是我誤導他,你別害怕,我很清楚你不是我媽媽。我想我算是自由的人,這些年來我要過怎樣的生活,都是出於我個人的選擇,然而人生還是有好些事情,無法出於個人選擇,好像說,選你來當我的媽媽……。

大鳳問,你今年多大?小強答,二十五。哦,難怪,真是青春當旺,口沒遮攔。一直都在尖沙咀?一直都在。

大鳳撥了個電話去尖沙咀警署,跟接線的說要找趙家安。半晌,電話那頭一把深沉男聲,仍是那個攪不清狀況的趙家安。大鳳沒好氣,你要見我還是不見?速來就是。

趙家安趕到茶餐廳,沈大鳳一眼瞄到他左手無名指上的婚戒,趙家安渾身不自在,支吾說,你這些年來都沒什麼變改。沈大鳳少理,跟他介紹,這是杜小龍的兒子。趙家安大吃一驚。沈大鳳說,現在就他一個人,他爸爸不在,祖父祖母也早不在,以後你要看顧他,算你欠他家的。趙家安說不出一句話。都說不清楚。

杜小強說,祖母跟我提過你,是你把我爸爸送進牢裡去的。說的時候光明磊落,倒是趙家安覺得不知道虧欠了誰。

沈大鳳推了趙家安一下,問,你發什麼呆?趙家安訕訕答,我在想你唱《風雨同路》的光景……。沈大鳳肯定趙家安記錯,堅持他去夜總會的那個晚上,她唱的是《每當變幻時》。趙家安沒想過沈大鳳一下子就說中他偷偷去看她的事情,只是,明明是《風雨同路》。肥春在旁邊起哄,說知道這歌,楊千嬅唱的,是同名電影的主題曲,邊說邊唱起來,荒腔走板,茶餐廳中眾人側目。

沈大鳳獨個走出店外抽煙,不知不覺竟隨著哼起來,「……想到舊事  歡笑面常流淚  夢如人生  試問誰能料  石頭他朝成翡翠……」,她最愛這句,「石頭他朝成翡翠」。真是,一場舊夢;就像把臉埋在舊衣物裡用力地吸,聞到的無非是沉積在織物中的過時氣息。她遠遠看著店裡的杜小強和趙家安,心裡莫名抽動了一下。捺熄煙蒂,她翻出醫生的電話,接通了,當然給護士罵了幾句,不過還是預約了再跟醫生見面的時間。

——心頭有人,還是可以多停留一陣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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