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環・民光街

Tête-Bêche

黃可偉 文類:散文

作者簡介

黃可偉

香港土著,1981年生。2003年畢業於香港中文大學中文系,2007年獲香港科技大學人文學部文學碩士,2012年獲同系哲學碩士。現為自由寫作人。曾出版小說《田園誌》(2016年)及《逝者紀事》(2018年)。個人專頁:www.facebook.com/TomazWong


 

我手機上的背景是矮小的中環天星碼頭,與高聳的國際金融中心合照。中環天星碼頭在1958年興建,是當時流行的現代主義建築,白色外牆,方正狹長量體,配上水平落地長窗,構成具幾何美的圖像。碼頭主體頂端有一鐘樓,上設一個由比利時王子送贈怡和洋行,再由怡和洋行轉贈天星小輪的大鐘,是香港最後一個機械鐘樓。大鐘每十五分鐘報時一次,是中環著名都市風景。在維多利亞港對岸的尖沙嘴,同樣有一個差不多一模一樣的碼頭,唯一不同的就是尖沙嘴天星碼頭少了鐘樓,因為在她旁邊早已有一個興建於二十世紀初,舊火車總站附設的古典殖民地式樣鐘樓。

維港兩岸的兩個天星碼頭,令我聯想起劉以鬯的小說〈對倒〉,「對倒」是甚麼呢?這個集郵專有名詞的法文是Tête-Bêche,就是指郵票錯誤印刷,導致兩張相連的郵票,圖案卻以一正一反呈現,由於稀少罕見,所以價值高昂。這兩座天星碼頭無疑是香港市中心的對倒郵票,連繫起兩張郵票的紙質齒孔自然是中間那碧綠海港了。

這種對倒郵票價值在於兩張郵票互補相對,只要二者一旦分離,就立刻失去價值,變成兩張平凡無奇的郵票。可以說兩座屹立維港兩岸的摩登碼頭,最有價值就在於她們是互補建築,當兩岸建築在這半世紀由上世紀中葉的混凝土立面大廈,變成廿一世紀的玻璃幕牆大廈時,她們卻以超越年代的前衛美學,替維港留下二十世紀的餘韻。

對不少遊客來說,天星碼頭是觀賞維港美景的獵奇景觀,可是在不少上了年紀的香港人心目中,她們卻是自己的日常生活。要在交通費高昂的時代重嘗六十年代的物價,可乘搭船資仍是兩三元港幣的天星小輪;要在愈起愈高的市中心享受海上涼風習習,可乘搭四面通風的天星小輪;要在記憶流逝的廿一世紀回到上世紀中葉,可進入天星碼頭乘搭已有幾十年歷史的天星小輪。自從接通海港兩岸的紅磡海底隧道在1972年通車後,天星碼頭的地位早已愈來愈不重要,年青一代認為她代表老舊緩慢,只是某一些戀舊者眼中的浪漫,就像習郵這種興趣也早已隨著電子通訊發達,變成少數人口擁抱的舊習俗了。

我不習郵,亦少搭天星碼頭,可是我在2006年拍下的中環天星碼頭手機背景,大概足以勾起不少年青人的情感。在這一年政府決定填海興建新幹線,天星碼頭剛好位於工程範圍,要清拆搬遷再重建。消息傳出,引起軒然大波,還生出了之後兩個月保育社運份子一連串示威抗議,與佔領碼頭事件,不少市民也受他們感召加入。

在愛惜天星碼頭的香港人眼中,拆卸碼頭可以避免,只要稍為改動幹道走線碼頭就可以保留下來,成為承載市民記憶的陸上海港博物館,可是這方案自然不入只考慮發展效率與政府權威的高官法眼,碼頭最後還是拆卸了。高官說拆下的機械鐘會在日後新填海地重置,因此市民都在電視台攝影機記錄下,看見工人拆下鐘樓的機械鐘、牆上金屬製指針與記時刻度後,推土機巨爪隨即鉗去整個混凝土製造的鐘樓,送上運輸船運走。當時保育份子僱了快艇追趕,希望可以截停運輸船,留下這混凝土方盒子,留待將來重建,但我們最後在新聞畫面見到運輸船去到垃圾堆填區後,另一部等待的推土機巨爪隨即壓毀這方盒子。

現在像迪士尼樂園卡通仿古建築的新天星碼頭啟用已久,舊天星碼頭亦早已成為堆填區瓦礫。後來傳聞保存在政府倉庫的碼頭機械鐘有部份組件已遺失,我想起在舊天星碼頭拆卸前夕,我曾坐在旁邊那1962年開幕,同樣是現代主義風格的大會堂迴廊,傾聽鐘樓那美妙古老的叮噹鐘聲,只是我想日後也再難重現十多年前的氛圍了。不過在香港這容不下記憶,迫得我們要為未來懷舊的小城市,丟失在垃圾堆填區的大概不只天星碼頭的音樂盒子,即連愈來愈狹窄的海港,懷舊者喜愛的習郵興趣只怕也成為入面的時光垃圾,而海港兩岸缺去一張的對倒郵票,自然也早已失去價值了。

20181225‧聖誕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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