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邨到柴灣一段鐵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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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很小的時候,我便已經注意到港鐵從杏花邨到柴灣一段的鐵路了。
那段鐵路雖說也純粹是港島線站與站之間的一段罷,但是,由於那段全程是露天的緣故,令無論任何時候經過的我,都有一種煥然一新的感覺。我想,這段露天鐵路於我之所以會產生這種感覺,再加以細說的話,大概就是因為平時地鐵給予人的印象都是陰暗悶熱的吧。關於這點,也許可以站內那些人工意味濃厚的照明系統加以印證。那些安在老高天花板上的白光猛烈明亮,即使確是達到了使室內敞明的效果,但這種光亮度,一方面似乎是刻意迎合著世界上的某種高大尚的潮流,另一方面,這也因此而顯得野心過大,而尤不自然了。我每次有事要從中環站走到香港站的時候,一路上的感受,都是覺得這些過分的照明,總有種彷彿在刻意隱瞞著什麼的感覺,我想,那「什麼」就是「黑暗」吧?撇開站內的情況,若是從地鐵車廂裡望出車窗的角度,所謂「陰暗」就更加顯然了。列車靠站的時候,窗外姑且還有會發亮的廣告牌,但這些亮光也犯了和車外車裡的白光一樣的毛病;列車開動時,窗外就更是烏亮烏亮的了,像是生怕你不知道此刻的你,正和車裡另外數百個人一起在地底高速穿梭。我看這車窗外的顏色由烏亮變成發白的亮,亮又倏地閃成了一串串黑白接連的低幀幻燈片,最後又歸於烏亮,那下子,我的腦海裡總會不由自主地意識到,日常裡見到的每一張臉孔,一天裡的好多時候,大概都無法避免地要囿於這些擁擠窘迫的「地下室」裡吧?我們常常在一些樓宇之間潛到地下,再從另一邊浮上另一些樓宇之間。
這麼一來,杏花邨到柴灣一段的鐵路,就變得尤為稀奇了。從前我是因為什麼緣故而要經過這段鐵路,具體我已經忘記了;但現在,因為接了幾個補習的活,學生又都碰巧住在柴灣,因此我基本上一個星期就要經過這裡兩三次。列車從杏花邨站開出,當車窗移到完全脫離車站建築的時候,白天的光就打從四面八方,幾乎是以爭先恐後之勢湧入兩邊的車窗,一下子奪取了車裡天花上打下白光的光彩,使車內完完全全地充斥著大自然的光亮。這麼說雖然是誇大其辭,但大自然在照明車廂一點,終究還是勝過了科技。我一向是個崇尚自然、反對人類文明過度發展的人,因此眼前的場面總能使我欣慰滿滿;但想深一層,又覺得這種欣慰過分孤獨、卑微,身邊呆坐在座位上的幾個中年人大概無法理解我的心情吧?想到這,內心而後就又重新被一股無奈的悲哀籠罩了。無論如何,車窗外一望無垠的光景,配合上從雲層之間穿透而來的光芒,總的來說是比其他的站要令人心曠神怡的多了。
杏花邨至柴灣一段鐵軌,不同其他路段一般埋藏在地底,而是建在了高架橋上,這大概是因為附近地勢低的緣故,這麼一來,雖說底下的工業大樓建的並不算高,但若說是有一座三十層樓高的建築立在地上,大概也無阻視線擴散在廣大的天空之間。然而,這裡的建築不僅低矮,更是規劃得整齊有序,偶爾,忽現眼底的一副空曠小地皮,還不禁令我想起了在日本搭電車時見到的一景。這說來也好笑,活在香港十幾年的我,直到幾年前初到日本,才知道原來列車不一定叫做「地鐵」,在日本,這種樣式的列車叫做「電車」;我不覺得這是什麼低級錯誤,我想人的一生中也總有那麼幾個詞彙,要到一輩子的後來才懂得拆字理解,然後才覺得別開生面——比如說「理想」二字。日本的電車,大多同這路段的一樣,都是走在露天的高架橋上的,至於那些走住宅區線的電車,周遭就和港鐵的這段更像了——日本的房屋一棟棟的也相當低矮,最高的也就五層樓高,同樣的規劃有序,因此視線也是多不受阻的。不過,最像的還是那些打從車窗外投進來的自然亮光,日本的電車,多靠這些照明車廂,因此,每每經過杏花邨至柴灣一段,也無不隱隱誘發著我想再去一次日本的想法。這麼說,會喜歡車廂裡的這種光景,我想也除不了對日本生活的想像吧?芥川龍之介的《橘子》、夏目漱石的《三四郎》,還有我最喜歡的川端康成所著的好幾本小說,雖然都沒刻意提到車廂裡的這點,但也總是使我遐想聯翩。不過,對某地生活的期待還是永遠流於美好的遐想好,畢竟在自己的地方,之所以會感到不樂意住,問題並不出在地方上,而是出於周遭的人上;因此,就算是你有機會搬到別處去住,也還是避免不了跟「人」這種生物相處的。我不願多了解日本社會裡的毛病,原因也大出於此。
當然,整個港鐵並不止杏花邨到柴灣一段是露天的。觀塘線由觀塘站開出的幾個站,以及東涌線和東鐵線,也都是露天的。但是,在我眼裡,這幾段鐵路通通都沒杏花邨到柴灣的一段好。這也許得追溯到我小時候便從來都住在港島區一事上。我不清楚別的港島人是否都有這種想法,但至少在我媽的眼裡,九龍新界一帶相較之下都是比較凌亂、骯髒的地方,而港島則是更為適合居住的安寧場所。漸漸長大的我,數次因為跟同學約會而來到了九龍一帶,便發現,雖然那裡並沒有如我媽口中所說的那麼可怖,但若把「凌亂、骯髒」的形容換作「吵雜、擁擠」的話,我想也多少是值得認同的。那裡的繁華區,處處都有形形色色的人來往,兩面又被高聳厚大的百貨大樓重重圍起,牆面上還不斷閃爍著五彩斑斕的霓虹。眾口囂囂,加之樓宇環繞所悶出來的局促感,這並不讓人覺得這裡的生活是多姿多彩的,相反的,還讓人覺得這裡的生活不得安寧,人從早到晚都處於精神興奮的狀態之中。對於這一帶的人,我便徑自認為他們的品性是歪曲而彆扭的了。港島區的生活圈,也許以西的一些地方也有著差不多的特色,同樣的是人頭濟濟的;但以東的話,就幾乎全是住宅區了。杏花邨到柴灣一段鐵路,車廂裡也就因此而常常人頭稀疏,車裡全是悠哉回家的人,平時肩頭碰肩頭的地方一下子就變得輕鬆起來。若說我自覺九龍人的品性是彆扭的的話,那麼,港島東區的人,也就因為地方的安寧和閒適,而使我覺得他們敦厚淳樸了。或許也就正是這點,讓觀塘線、東涌線和東鐵線都敗陣下來吧?那幾段路上車廂裡的人,一方面是因為我對他們所處的地方印象不好,另一方面,也是因為他們確實是頻頻來往於繁華區的人們,因此而常常使車廂裡擁擠得透不過氣來,害我沒法好好體會當下。其實,露天的鐵路還有輕鐵線一段,那是新界區的,但我從沒搭過一次,因此在真正體驗過一次以前,我是無法評論的。但是,我對杏花邨到柴灣一段不僅懷有絕對的信心,多年來這段鐵路於我心靈激起的連綿不斷,也該是後者無法超越的。
過不了多久,我就該大學畢業、出社會工作養家了。人們都說是婚姻囚禁了人,但我總覺得人打從一出生的時候,就已經先被迫和別的人困在了一起,繼而再被別的社會制約進一步地縮窄困著的範圍,而婚姻只是那些裡面的其中一道枷鎖。如今,該進一步困著我的,就是工作這一環了。我不知道我會被困在同一份只講薪水不講理想的崗位裡反反覆覆來來去去的多少時間,但在未來的一大段時間裡,我可能再也沒法像如今這般,那麼經常性地經過杏花邨到柴灣這段鐵路了。不過,我知道的,光陰邊走的時候,偶爾也會調皮地在某些時候踢散一下我生活裡的秩序,這麼說,我也許就不該那麼消極,而應該要積極期待著,日後,日後會再經常經過這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