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皆老街——躁動與幽靜之間

亞皆老街(一)
住處的小街接駁著亞皆老街,往左或往右,是步入躁動或幽靜。
往右
上中學時天天往右走。我不願早起,就乘兩個站巴士,一條直路,不消一會下車,過兩條馬路走上天光道的大斜路。
放學有時間會走路回家。通常在天光道下到大半,轉左穿過小巷,下條窄樓梯,就好像走進一個小模型,左右兩條小斜路,被學校和住宅包圍的小天地,有小販的雪糕車,很多學生一起沿斜路往下走,經過一個個屋苑的停車場出入口,等車進出時,可觀察看更的表情。除了偶爾有車輛來往進出住宅,小馬路大多是空空的。在幾步之遙的斑馬線前,還有一個小小圓柱型郵筒陪我們等綠燈。
但走在亞皆老街就不同了,車輛在右邊飛馳而過,巴士向前衝一陣子,又要收歛停在巴士站。馬路的對面,從來是個謎。若竟有行人走向巴士站,他們背後是一大幅灰色的佈景,再上面是強行削平的小山坡,有些小樹植物,隱約看到些四四方方的建築,但我從來分不清什麼是什麼。其中一個建築,連接地下是個幾層高的闊大螺旋型樓梯,石頭的灰色外塵埃斑駁,我瞥見裡頭竪立一個微笑的紙牌宣傳品,正在褪色。
我走路的這邊,就只有屋苑、巴士站和樹。這裡有些巴士站也耐看,幾根漆上半紅半白的修長柱子,頂著薄薄一片漆上白色的混凝土,T字型設計,簡約風格,是六十年代的產物。左邊的屋苑,都是些十幾層樓房。聞說有樂隊成員在其中一個屋苑住,會有一行人坐在閘門外守候。我沒見過,只是常見家務工遛狗,狗狗努力在每棵小樹下打卡。這一排每個屋苑都有自家特色花紋的磚牆鐵欄,最特別的一家用了中式庭苑深綠色花磚和仿瓦片,都各自施展格調去排拒外人。我只是偶然在隙縫中,看到停車場之外,方格內的小方格畫面,節日時在方格外繞著的燈,捉摸閃爍不定的生活痕跡。
走到這段亞皆老街的盡頭,到了公主道口,馬路被拉扯得更開,有兩道闊大的架空行車天橋在頭頂縱橫交錯。我在攀附綠葉藤蔓的粗大天橋墩之間,斜過兩段分裂的馬路,向著中電總部鐘樓,從棕色上點綴的白點刻度看看時間,就回到我居住的小區。屋宇變高了,臨街是一個個向我們敞開胸懷的店面。有幾間像葵涌廣場貨色但昂貴一截的服裝店,卻也有幾間賣樣板衣服,便宜得很,都在賣平貨的夜冷附近。近年開了間「田嘢」,旨在支持本地農業和本地品牌,賣本地蔬菜、醬料、天然清潔劑等好物。最有本區特色的是好幾間寵物相關的店,寵物美容、名貓店、寵物酒店、獸醫診所,都讓我可以在歸家前看到些毛茸茸可愛笑臉。
往左
中學畢業後,大多都是在亞皆老街向左走,不一會,經過粗大暗灰的火車橋,就被捲進繁榮和紛擾。我早已練成在人群中閃避前衝的絕技,愈往前就愈要功夫,尤其是在女人街口攤檔外,要躲過好奇地把玩攤檔東西的顧客,很快終於到地下鐵入口,投入更無處可躲的擠擁。
這段亞皆老街店舖變換是常事,沒有幾間能記得住。其中一個轉角,變得最多,一時賣些充電線十多元交易的雜物,冬天就突然賣些百分百羽絨,還時時播放錄音吹噓,因為最面目模糊,而變得最突出。屹立不倒的唯獨是一家魚蛋粉麵,還以濃烈的氣味宣示歷久不衰,關門時依然,在門外地磚都滲出氣味,那整幢唐樓彷佛已被煮成一碗巨大的魚蛋粉麵。我可以用鼻子記認這個街口,轉進去就是乘小巴回大學的地方,至今我仍說不出街名。
離家最遠的路途,是去到亞皆老街西邊的末端,在旺角街市外等機場巴士,通常是清早睡眼惺忪的時候。因此我竟然多年沒有留意,背後包浩斯風格的旺角街市建築,已被丟空多年。 一上機場巴士,就馬上離開亞皆老街,往櫻桃街走去,漫長車程是睡眠好時機。如果在車上伴時光倒退,一直退到亞皆老街東邊末端,就能步上另一道跑道,接觸到昔日的香港邊界,向九龍城街坊耳畔大聲吶喊才升空。不知道臨別是否可以看到矮細唐樓哪個天台插著最多魚骨天線,哪個天台搭滿鐵皮屋。在飛機上一心想逃逸之時,是否更加感受到,離開的不只是一個名叫香港的鬼地方,更是一個個在罅隙盡力找空間的香港人?
再往右
中學畢業後,就算往右走,大多是在巴士上飛快經過,根本不會留意那些重複類近的巴士站名稱——九龍醫院、醫院管理局、香港眼科醫院、播道醫院——如今卻似當頭棒喝,一下一下提示人的脆弱不可恃。每個站名,都住過認識的人,在裡頭硬著頭皮迎接一些改動、移除和修復。
我豈會知道連續兩年要多次來回奔波這幾個巴士站,有時一天來回幾次,在眼科醫院下車,轉彎走到另一所醫院。一次送走了媽媽的半個肝和一個膽,一次送走了媽媽的一個肺葉,最重要是趕走那分別十厘米、一點一厘米和一點二厘米直徑的惡性腫瘤,這些就不要再見,快走不送了。又一次,幾星期前,為爸爸的股骨迎接三口鈦金屬鏍絲。由亞皆老街巴士站走進醫院那段短短路程,我盡量深深呼吸,也總會好幾次在那個位置發現,糟糕了,忘了帶口罩或是消毒液或是什麼⋯⋯
那天,我爸手術後,全身麻醉藥還未完全退下,迷迷糊糊地說話,還說要談論什麼時事,我敷衍他一會,見他馬上又睡著,探病時間完結我就離開了,由露明道轉右。踱著步是自我對話時間,可以來這間醫院探病到十時半,已是萬分感恩,甚至帶點僥倖和幸福愧疚,心內又用力咒罵那些縮減香港公共醫療資源的誰。醫院管理局大樓就在前面街口轉右啊,不知道那些怨念能否一股腦兒直衝過去纏住一些決策者!我又在心裡慶幸,他沒有像媽媽兩次手術後的作嘔和暈眩⋯⋯第一次,只消有一分鐘沒有放檸檬到她鼻孔外,她就會嘔得痛苦;第二次,我們連忙預備檸檬,檸檬汁卻滴進她鼻孔,害她迷糊間不停要拔走鼻喉,人多手忙腳亂,我馬上回家想要睡幾小時,預備回去獨自通宵留守,如是步出醫院,走在這條路⋯⋯見到九龍城浸信會,突然回過神來。它旁邊新建的豪宅如鏡頭前的港姐一列斜斜排開,直逼著它,竟覺那十字架記號單薄瘦弱了。我走到九龍城警署外候車,熟悉的地方,記起了中學的歲月,卻遙遠得可怕。忽然發現,這條闊大四線雙程的馬路旁,荒涼無人得有用,讓我不需到海邊都可以大叫一聲:呀!吶喊瞬間被車聲淹埋,殘留的煩躁在車尾隨塵埃翻起⋯⋯
亞皆老街(二)
樹
我居住小區的這段亞皆老街,動靜之間,有最多的青綠樹木,原來全靠被兩條天橋圍住,除了公主道口那邊的縱橫行車天橋,另一邊則是通往旺角火車站的火車橋。
從旺角站回家時,向著火車橋走,先是看到水務署大樓裡頭和旁邊停車場的大樹,在最多車輛疾走的馬路旁,堅持頂著大圈大圈茂密墨綠,寬大得好像佔據了整個空置的水務署大樓,包容得到我剛過去整段路程的躁動。那臨時停車場的矮小磚牆,還有另一棵小樹。我清楚記得,樹根盡全力迎合磚牆的形狀,轉彎再轉彎,形成了個小小的迷宮。水務署大樓快要拆卸,又建商業大樓,那棵樹的位置則會建個休憩公園。昔日不少樹木都在地盤工程過程中喪命,希望飽經歷練的停車場小樹能向它提示,在震盪壓迫限制下,如何保住性命⋯⋯
在對面馬路遙望這些樹,很快就會走到火車橋下賣栗子、鵪鶉蛋、煨蕃薯的小販檔。他們的位置,對著火車橋新建的升降機。升降機爭取了十多年才建成,這太過漫長的時間,我將錯就錯,當成是為了那個叔叔。我在街上見到那個叔叔起碼十多年了,他的頭髮鬈曲,髒兮兮一團一團,眼神銳利,多年來倔強氣息一絲不滅。他白天將車仔推來推去,晚上就在這天橋底,在四方型石花槽旁邊睡,有時旁邊有啤酒罐。這個熟悉的陌生人,我卻不敢接近,我只是試過一次,在平安夜,從那氣味繞樑多年的店舖買一碗魚蛋粉送他,他好像說了句謝謝,但願他沒有恨我故作同情。後來,他悄然消失了。我爸向對面街賣蔗汁和花生糖的老伯打聽,聽說他有天暈倒送進醫院,就沒回來了,我爸說:「要麼是離世了,要麼是送到老人院,樂觀的話就想是後者吧。」才知道消息一會,我見到花槽被圍封了,天橋下圍起一大個工地,就為了建升降機,後來花槽就消失了。那賣蔗汁和花生糖的老伯,也離開了那窄長如花生糖形狀、只能容下一個人站著的小小檔口。我糊里糊塗地安慰自己,起碼這工程進行期間,那個叔叔不是每天要抵住地盤的沙塵,起碼搬走那幾個花槽時,他不至於失去僅有的小片空間⋯⋯可是,這樣一個我勉強認識十幾年的街坊,一個活了幾十年的人,他沒有失去的,原來只是幾個冷冰冰花槽,只是因為官僚的慢板,推遲一件該做之事,接著我又想到天橋上持拐杖行乞的另一位叔叔,沒有升降機不知他的日子是如何。無限悲涼,我知道說什麼都是廉價的。在這鬧市和寧靜高尚住宅區的邊界,他的故事,他的故事,不知如何念記⋯⋯
走過這天橋,看到更多的樹,盤踞在左前方的嘉道理山,有陣子我只記得那代表貴價、明星、豪宅,到後來我才開始看到,那大幅的人造斜坡上竟有如此多大小不一的樹木,上方躲著白色淡雅建築的半邊臉,本來是一片怡人風景。去年春天,一天我在深夜回家,以為是幻覺,在大馬路旁,竟然有清香撲鼻。那是我最愛的苦棟樹,在對面的小山坡上。白天看它,會錯認它披著一身細細白色的花,定睛才發現那隱約的極淡極淡的粉紫色。那陣幽香,輕而飄渺,像白蘭花的清新,卻更為淡雅,有些微穿透凡俗之感,像看透世事還教人溫柔處世的叮嚀,伴著我走路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