採石山・常和街

(不)再回到常和街

黃柏熹 文類:散文

作者簡介

黃柏熹

有時寫作,喜歡黑貓。


 

如果有人問我,常和街有什麼,我會重新回到街道上,並說常和街什麼也沒有。它本來就是什麼也沒有的街道。除了三間中學、一間小教堂、一條通往紅燈山的路,它就什麼都沒有了。

我能稍為告訴你它的地理概況。位於何文田「學校區」的常和街,一旁依著向上傾斜的常樂街,對下還有成水平線的常盛街,周圍約莫有六間學校。不知是否刻意的安排,常和街也「坐擁」三間中學:兩間男女校,和一間男校。對於地產商來說,這確實是難能可貴的地段,鄰近學校可是一個樓盤廣告的金黃標語。

常和街會不會也有它的鬼故事?我常常這樣問。你知道的,學校最容易跟鬼故事扯上關係,什麼日佔時期的亂葬崗,冤魂未散,夜闌人靜時忽然嚇出來的什麼什麼……可是,在這邊讀了差不多六年書,可什麼鬼都沒見過。藏身教員室或課室鄰坐的「屎忽鬼」倒有好幾個。

但如果真的需要一個說法,那麼,說常和街是一條死胡同也不為過。進去的人,基本上都沿著同一種方法走出來,一樣無驚無險,無色無味,穿著校服一式一樣無臉的人。那是一條用作「走」的單程路,並不特別通往哪裡,某一天走進來,總有一天你要沿路走回去。這裡什麼都沒有,沒有大悲大喜,沒有冠冕堂皇的大故事。

那時,我屬於比較早回到學校的一群學生,腳步輕快,忘了總共走了多少遍上學的路。常和街的早上算是較為繁忙的一段時間,獨門生意的專綫小巴來來去去,私營校巴也加入堵塞交通的行列,老師們的私家車堵在裡面最好看,屬於少數能夠「征服」他們的時刻。

至於午飯,我就讀的男校是常和街午飯時間最早的一間,同學們總愛大搖大擺的往外走。每逢午飯時間出沒的飯盒車也是不少同學的選擇,常和街一時間成了臨時食物買賣場;後來食環署職員不時出沒,飯盒車忙著「走鬼」,付了錢卻未拿飯盒便一肚子氣跟著飯盒車跑,從常和街跑到常樂街,跑上跑落,方才得一餐溫飽。

午飯過後,慢步回校是我們最逍遙的步伐,有些時候,我們是明知不可遲而遲到的。

說到放學,中學時間曾經流傳這一句俚語:「返學等放學,放學飲可樂。」後句不是人人嚮往,前句卻是不少人的寫照。上(睡)完一整日課,鐘聲才剛響起,「踏踏」的腳步聲早已急不及待要跑到常和街上,幾乎是貪婪地投身午後微風。的確有一段時間,常和街不過是我們不自覺的走進去又離開的胡同,以為,時間該有很多。

倒有幾件有關常和街的趣事:我們學校的同學很愛踢足球,有時候,被踢飛的足球越過閘門滾到常和街上,一直滾下去,同學便需要立馬跑到外面,趕在球不知滾到什麼地方之前抓回它,有時候,那是人與足球的賽跑;另一間學校的同學也很愛打排球,有時候,他們的排球越過學校的圍欄飛到常和街上,如果我剛好走在街上,還是會一下子把排球打回去,排球又越過幾米高的圍欄,多帥!

還有一件事不得不提,那就是常和街上騎雪糕車的老伯。我不知道他從哪裡來,年齡多少,但他總是在午飯與放學時間出沒,準備好一車子的零食,多少年間一直滋潤著三間學校的學生。我們都管他叫「阿伯」,每逢他來,同學們總要圍著他有講有笑。就算你跟他不熟稔,也總會覺得有他的常和街才是常和街,要為街道寫一幅紀錄,阿伯肯定在場。只是,我不曾知道阿伯離開的時間,是在黃昏之際嗎,他總在我不知道的時候離去。現在想來,有點掛念。

最後一次離開常和街,應該說,最後一次以中學生身份離開常和街,當數文憑試放榜那一天。那一天總是記憶尤深。深刻的不是文憑試的成績,而是站在校門前,終於意覺到一切即將告終的那一瞬間,除了站著,你什麼都不能做。同學一個一個揮手告別,自常和街而去,那一條他們最初走來的街道。而我,則與幾個同學登上常和街的專綫小巴,這樣絕塵離去。到達紅磡,找到我的戀人,我在她懷裡稍稍哭了一場。那時候,我還未能說出個原因……

中學畢業已有一段時間,走在常和街的單程路上,時間是一去不返。回到街道上,步伐再怎樣模仿也不是舊時候的輕快,因為一切都變了,身份變了、年數變了,再回到常和街時,步伐都像是紀念。或許常和街仍然是條沒有大故事的胡同,走進去的人,多多少少,都沿著同一種方法走出來。原來在走的過程中,街道就在心裡走了出來,又被你帶走,被時間帶走,卻總是後來才發覺。每個人都在心裡擁有了街道,過去式的擁有。

這些日子回到常和街,發現旁邊的常樂街還真的建成了私人樓宇,一幢幢屏風擋在外面。常和街仍然是常和街,半空的路牌寫著沒錯,但它的面貌卻在不斷更新。每當我看到一幅新的景象,一幅舊的景象就被抹去。像憶起舊日情人一樣置疑、片碎。我是知道,在記憶的爭戰裡,地產商又佔了上風。常和街的光線改變了,聲音改變了,氣味、速度,一一改變了。以後還會有新的人到來,而我,將不屬於往後的常和街。

如果有人問我,常和街有什麼,我會重新回到街道上,並說,常和街什麼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