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麻地・上海街

麗都樓及相關

黃犖 文類:散文

作者簡介

黃犖

喜歡夏日的天,喜歡及時的雨,沒有讀文學;最喜歡貨櫃碼頭的晚燈;怕海。


 

我也是最近才知道,上海街與果欄相距不遠。

關於油麻地的記憶,開端離不開爺爺嫲嫲的家。小時候每逢時節,父親就把我們載到果欄後的大停車場,然後一家默默無言地,步行往爺爺嫲嫲在得如酒樓旁一幢大廈的住處。「去油麻地。」我們這樣敘述去爺爺嫲嫲家這項日程。

那是我們家人少有必要的相處,於是總是覺得油麻地很大,甚至蠻荒,每次都是一場艱辛的征途。路上要摒息踩過尖突的碎石,閉氣避過腐敗水果的酸臭,注意閃避掠過衣角的車,因此到達以燈具店為標誌的文明邊緣時,我往往已筋疲力盡。我一直覺得如是疲憊是合理的,因為父親上香後就會搖搖晃晃倒在濛著灰色燈光的睡房中沉沉入睡,只有聚餐完畢與飯後無事可做的寒喧間夾縫的沉寂能將他壓醒。

燈具店後的油麻地於我很長時間是是一片空白。以燈具店為界,母親會變得異常聒噪,她的話語與猛烈的肢體動作遮去我任何好奇的目光。油麻地好危險。她是這樣說的。唔好一個人嚟。要嚟就叫爹哋接妳爹哋唔得閒就搵三叔三叔唔得閒搵四叔。小時候我安於這樣的敘述,將大廈當作油麻地的中心,往外輻射出蒙塵的氣息。

——大廈名叫麗都樓。我其實不知道,但google卡拉OK夜總會很快便找到。

記得門口有廣告燈箱,有退色到只隱約還能看到可愛笑容的小姐半身照,發光的藍天白雲。大廈的入口狹窄掉灰露著鋼筋,往大堂的樓梯又窄又高,催人仰望,小時候我幾乎要拖著身體手腳並用,才能爬到總有一灘污水的樓梯頂;下樓時,要全力拗腰將重心移後(有時我會夢見自己從沒有鐵閘的門口直接滾出馬路)。往內走兩步,就是唯一的電梯口。

電梯旁就是卡拉OK夜總會,沉重的一對大門上有茶色的圓形玻璃窗口,貼著酒牌,總是漏出歡快得過時的音樂與歌聲,類近爺爺喜歡播的賀年歌串燒CD。繞出去另一端才是舞廳,在母親(或父親三叔)的看守下我從未挪出那四步,因此舞廳在我心目中是一個漆黑的洞口。它們是兩個謎,因此無邊無際。

電梯相較侷促,按鍵是兩排甘草糖刻著白色的窄長數字,按下不聲不語;電梯打嗝一樣不受控地劇震著上升時,我每隔兩秒就要按鍵一次以求安心,直到同樣怕被困的母親大聲喝止。按十字,出去卻是十二樓,直對敞開的防火門中飛出的衣紙的灰,左邊是線香煙霧瀰漫,右手邊有尖利的狗吠聲問候與金屬被撼動的悶響,我總疑心我為此怕狗,又因此對麗都樓沒有好印象。

當我長大,連每年屈指可數的並肩都要逃避,托詞自己乘車前往油麻地時,我幾乎被地鐵站出口便利店的光亮刺盲。我心目中的油麻地不應有那麼刺眼的光,薄暮的暈暗是它應配的濾鏡。後來因為朋友開始看電影,多次迷路漸漸補上了燈具店後的空白。又直到最近,因為寫作班,多次遊蕩,我才發現,出的雖是碧街的出口,麗都樓其實位於上海街。

清明的下午,有意無意沒有「去油麻地」,但自己繞回大廈一看,我終於親眼看到它的名:麗都樓,耐久的金屬字。它還是舊時的模樣,小姐連笑容都看不見了,只是我才發現舞廳的招牌是寶藍的色塊,配明亮的橙色的逸麗字體,如此自信而張揚。

我對油麻地的認知就是這樣充滿誤認、謠傳與未知,又慢慢修正、擴闊、填色。當油麻地漸漸卸下嚇人的油彩,我從回憶的比對中照見自己。

我用了很多年才知道,原來上海街與果欄本相距不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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