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角・電氣道

電氣道

曾詠聰 文類:散文

作者簡介

曾詠聰

曾詠聰,煩惱詩社成員,現職教師。與友人合辦支離疏工作室,籌辦藝術展覽。年終將出版個人詩集《渡鴉》。


電氣道

我是過海上班的人。每天微光時份便下地道,再自車站爬回鬧市,那時天已全亮,就似在不足一小時的車程裡,從一個寸草不生的荒鎮,來到一個截然不同的繁華鬧市。但這鬧市不是科幻片中滿有懸浮的交通工具、光鮮明亮的高樓,炮台山的電氣道,有的只是一幢幢快將塌下的危樓,以及串連港島脈絡的舊時代電車。

生於我這一輩的人,總在新舊之間喘不過氣。舊的景物好像與我們無關,新的計劃又沒有把我們規劃在內,但倘若有人要將舊物拆毀,我們這些無權無勢的新人類,卻偏要執拗,偏要保留,但然後呢?上星期我為學生講解一道小組討論題目,替他們劃分「保全舊古蹟」,以及「發展新社會」的利害,我努力維持客觀平衡,可一想到在上班途上,穿過電氣道的大街小巷,一個個從睡床裡烤焗出來的臉容,他們在發展歷史中靜靜走過,過馬路,購早餐,遵從十數年來一致的步伐,回到公司,坐下,然後是工作,關燈,離開,再然後是床。他們好像沒有一個整體的意象,又好像早就被歸納成一個不容分割的大意象。保全古蹟、發展社會,在這一條緩行的電氣道,根本沒有任何或微小、或宏大的意義。

最微小卻又宏大的意象,莫過於小巷裡的流浪漢。好些舊樓和舊樓的狹小距離,睡著幾個用帆布床或舊物堆疊成床的男人。那些城市的距離,連GOOGLE MAP的專車也拍不到,更莫說一個趕路的人願意停下來,感悟一下他們所居住的囚城。現實是沒有好撒馬利亞人的,或者應該說,平常日子沒有空閒時間的好心人,一眾上班族只會像電子遊戲一樣,用身體扭過一張又一張的障礙物,他們的睡相,甚或早餐的搭配,都及不上今天經濟的波幅,他們或許是從財經報紙的跌勢跌出來的,但上班族著眼的是數字,而不是現實。

每天上班,我都會攀上天橋,走到電氣道街市旁,轉入樓梯落下。轉彎位置一角,長久睡著一個流浪漢。他用幾張木椅拼湊成一張床,在上面舖上綿被、枕頭,無聲無息地在向海的一方睡著。夏天他會把綿被擋住半邊臉,阻止日照曬乾自己的夢;冬天他會捲起肢體,像一件藏在法寶袋的小法寶,等待別人使用的一天。其實我沒法肯定他到底是不是流浪漢,綿被、枕頭全都看似乾淨且替換過的,或許他懷著老一輩的乘涼心態,信任舊城市、信任舊港人,在每晚深夜時份,抱著家裡的枕頭和綿被,穿過早上喧鬧的街道,伴隨電視聲浪和鄰舍爭吵,一睡就睡了三十餘年。

在電氣道紮根數十年的,還有一幢舊街市。每次走過街市大門,內裡的燒味師傅已忙著張羅,一隻隻燒脆豬躺在手推車,聽著車後的師傅一邊咬住煙屁股,一邊哼著老歌旋律。師傅有時忘記了幾句歌詞,便用語氣詞蒙混過關。空蕩蕩的街市,沒有人會怪責他杜撰曲詞,大門外的報販急於打盹,一份份報章雜誌像日子般在木板上寄賣,下雨天只需加固一塊透明膠,又可傾聽雨聲繼續往前傾斜,再傾斜。

有時我會想,街市的人都住在哪裡?港島區樓價高企,面海一方更是天價入場,販賣勞力和努力如他們,決不能在附近屋簷佔一席位。每天天未亮的時候,他們回到自己崗位,推著燒豬、報紙趕路,為醒來或還未醒來的人,建構一場大舞台劇的背景,叮叮噹噹、????????啊啊,那些在電氣道中不可或缺,又常被忽略的背景音效,他們的樂器到底收藏在哪裡?他們在夜裡到底回到哪裡?他們最後又想去到哪裡?

而我又想到哪裡去?一個新入職教師,薪酬在同齡間已屬中上等,但要在這裡置業,卻又是一件難成的事。我越過一眾舊港人,橫過千萬樓價的舊屋苑,總不能釐清舊古蹟和新社會的概念。我是那種不能狠心捨棄舊物的人,但那些舊物在我是有情的。看著這條我只走了一個學期的長街,仍未熟練的招呼、偷偷抬價的早餐、一雙雙陌生但又每天相見的眼眸,我在哪裡?我又想到哪裡去?

回到學校,學校中央長著一棵大榕樹,據說背海的校舍原是公園,容讓囚城的居民來這裡伸展。對了,附近全是住宅和舊屋,為什麼就不見晨運客?三個月來我一直在這裡徘徊,卻從未遇見一個圍繞電氣道緩跑的人。但更奇怪的是,好幾次在我下班時候,天已黑透,一個佝僂的矮小老人騎著單車,闖進校舍,沿著大榕樹繞圈。剛來這裡執教,我好奇地詢問同事有關老人來歷,他們支支吾吾,推測他是慣常在公園運動的人,校舍興建完成後,回來繼續完成使命,風雨不改,阻止也阻止不了。

現在我每次簽名離開,總會張望四周,有時會碰見他,有時會碰不見他。但每天不變的是,電車仍在外緣行駛,行人在床和工作地點來往,一列木椅排好,置在面海的一方,等待的是一張綿被,一個枕頭,和一個季節不同的太陽。

投稿連結

北角的其他文章(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