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喻的街道

我十分容易暈車,由中環到高等法院的一段路上,胃裡的東西總要翻滾幾次。尤其是金鐘道往上轉進正義道的一道行車天橋,在公路和電車軌想要一個半圓,立刻就像在胃裡點上一整盒火柴,再亂投到食道,害得我要將產婦一樣調整呼吸的節奏,不同的是產婦用力將嬰兒擠出來,我卻拼命將污穢之物和鬱結壓到身體的深處。到達法院門前的迴旋處時,如果司機的技術不好,一陣悶氣湧上喉嚨,將污穢之物和鬱結都吐進迴旋處圓心的噴水池中,反而讓人舒坦得多。
容易暈車的人還要坐車,往往是身不由己。或許律師行收了客人的錢,總要創造一些物有所值的憑證,老闆習慣在開審的日子跟客人在辦公室開會,重複一遍之前說過的事情,然後才召喚司機載所有人到法院,我總不能在這個時候說:其實坐地鐵更加方便。於是每一次有離開會議室的一刻起,我就一直深呼吸,準備應付翻滾的胃酸。聽說眺望遠景能減低暈眩感,所以我在車廂裡總是凝視着遠處,看在客人的眼裡就是一副認真的模樣,的確是物有所值。有好幾個早上,我的焦點都從半山的高樓移到在行人路上徐徐而行的一位老伯身上,我想經常出入法院的人應該至少對他有一點印象,因為他經常在白天停留在法院大樓平台的一個角落,用鵝卵石將四張用紙皮造成的大字報固定在石欄杆和地上。那個小角落就在電梯大堂的入口旁邊,所有進出法院的人都看得見他,不過應該沒有人會走過去,認真閱讀他的大字報,或許人的天性就是包含好奇和冷漠。
一天下午的審訊完結,我慶幸不用坐老闆的車再繞一個半圓。我離開電梯大堂,便碰見了那位老伯,他正在收拾大字報,鵝卵石剛移走了,一大張紙皮就像飛氈一樣乘著一陣風飛過來,我剛好被它打了巴掌。
對不起啊!有受傷嗎?
我沒有事,不用擔心。颱風越來越近,你一個人怎樣拿這麼多東西?我可以幫你拿到車站。
老伯鞠幾個躬,連番道謝,然後熟練地將地上的保溫水壺、鵝卵石和摺椅放進一個大背囊,再將兩張紙皮挾在一邊腋下,緩慢地往香港公園的方向走。我捧着餘下的兩張紙皮,跟在他後面,才第一次認真地看看這位老人家:他頭戴啡色冷帽,帽邊露出捲曲而濃密的銀髮,身穿網球衫、西裝褲、皮鞋,相當整齊清潔,從側面看,他的臉掛上那個年齡應有的老態和慈祥之氣,雙眼經常眯成兩條線。他沿着法院道一直走到盡頭,左轉到正義道,用散步的速度下山。
我稍為舉起手上的紙皮,好奇想看看大字報的內容,上面的字只是用科學毛筆油出來的,尚算工整,當中幾個特別大的字是「申冤」、「還我公道」之類的標題,還有一位法官的名字。突如其來的一陣怪風,幾乎將我如風帆一般吹到行車路上。
小心一點啊!你想了解我的冤案嗎?我跟你說, 五十年前我跟兩個同鄉偷渡過來,你太年輕,一定不了解這些事情,我們不知花了多少個夜晚,攀過幾多座山,一直走,好不容易到了九龍,投靠其中一名同鄉的親戚,後來在鐘錶廠討了一份工作⋯⋯
也許人性除了好奇和冷漠,還包含了一點自私。事不關己,故事的細節都沒有聽進去,大意是老伯跟同鄉合資做生意,後來被他們騙錢,花了十年打官司,錢追不回,更賠上了律師費,房子、跑車、股票都賣掉,還是要破產,最後妻子也帶着兒子離開了。
我一邊聽,一邊漫無目的地張望,正義道的一邊是商場和酒店的後門,行人甚少,偶爾有商場和酒店的員工從後門鑽出來抽煙,另一邊是軍營,雖然說是軍營,但從來沒有見過一個軍人;公路上斜的盡頭是死巷,旁邊是軍火庫遺址,活化後成為一個藝術中心。這條街道稱為Justice Drive,分明是因為在法院附近,中文譯名理應是「司法道」才對。一條被軍營、軍火庫包圍的死巷,冠上正義二字,顯示出的是翻譯者的愚昧,還是翻譯者的睿智?也許每一條街道,都是一道隱喻。
你是律師嗎?那麼你來評評理,我真的是老實人,我發誓從來沒有為賺錢而騙人,分明是那兩個騙子造假文件,我有人證,也有物證,法官為什麼不相信我?我是好人,為什麼判我輸?他們才是騙子,為什麼可以逍遙法外?
他一邊駡,我一邊微笑點頭。除了陪伴他走這一段路,我什麼也幫不上忙,多餘的話也不說了,反正安慰的說話通常都沒有什麼作用。走到斜路的盡頭,他接過我手上的紙皮,又向我連番道謝,然後繼續用散步的速度,穿過那座天橋,逐漸消失於人群之中。我望着他即將消失的背影,不知道是因為幫不上忙而內疚,還是慨嘆制度不公平,胃酸又在身體的深處翻滾。也許人性除了好奇、冷漠、自私,還有一種莫名其妙的責任感。
從此以後,我再沒有遇見過這位老人家,也看不見他的大字報,原來屬於他的小角落擺放了很多鐵欄,被鐵鏈圍封了,石欄杆上還擺放著四塊充當紙鎮的鵝卵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