隧道

我在十七歲那年發生了兩件事。第一、轉校;第二、習慣了去電影中心看戲。
當時我在油麻地某間私立學校讀書,上學時間極具彈性,有時一天中間夾著四小時的天地堂,那樣的一大段空白,唯有去電影中心看戲。作為一個蒼白、寡言又卑微的人,我一直感覺人生是走在隧道裡頭,沒有燈,無論前方或是後路都是一片幽影,你只能不斷向前走,除了走路不曉得還有什麼可以做,煩悶無聊,並且無處發洩。戲院正好是可以容納種種情緒的地方。兩個小時的黑暗裡,我沒有我自己。世上只剩下一個發光的銀幕,我想,反正坐在席間,我可以任性地想,想完又回去讀書。反反復復,兩點一線的旅程。
我不記得那一年看過幾多場戲,只知道每次都是奔跑著來又奔跑著去,趕在遲到之前回到學校,沿上海街在油麻地兩端往復不停。儘管趕忙,我仍然樂於觀察路邊風景:刀莊、棺材舖、茶餐廳、佛像專賣店、垃圾收集站。九唔搭八。原本我恨這裡的髒亂,但後來就習慣了。「九唔搭八」從來都是生活的一部分,上海街(以及無數老街道)只是將它具現出來而已。
往佐敦方向走,越過電影中心,是油麻地公共圖書館。天黑以後,它真正精彩的一面才會登場。中六那年我每日在自修室溫習。只要習慣了用試卷填塞體內的空洞,就不會覺得累,連飢餓都顯得渺小。終於餓了才想起要回家,下樓出門一看,赫然發現一整座市政大樓被性玩具和睇相佬包圍。自修室裡每一個為未來費勁的青少年,圖書館裡每一本得過諾貝爾文學獎的名著,都被命運和性包圍。
升讀大學之後我仍然喜歡去電影中心看戲。天地堂總是有的,我便搭地鐵越過幾個站的距離去油麻地看電影,這時的我已經不會為亂扔在街邊的廚餘或是圖書館旁邊的檔攤感到錯愕,我來就是看電影,如此罷了,尤其喜歡追蹤電影節的日程、特別放映的上映時間,我在行事曆寫上林林種種的戲名,它們和試卷一樣,都是用來填補自己的工具。
我已經非常熟悉電影中心四間劇院的格局,記得Kubrick一杯咖啡賣幾錢,也知道戲院外的所有綠色垃圾筒都不設煙灰缸。知道中學時常去那間賣十六蚊牛腩麵的茶餐廳已經結業,知道這幾年開了外賣壽司店和肥波燒餅——知道了許多事情,但我的情緒沒有因而緩和。也許成長本身就是一孔創口,隨著年紀增長會逐漸擴大,血會繼續流,直到死去為止。
隱隱作痛的生命。
除了無聊,我找不到別的字眼去描述自己的狀態。它不算是痛苦,因為有人比我更痛苦,像我的母親;也不算是燥狂,因為有人比我更燥狂,像我的父親。無聊是最貼合,最親切的形容了。
不想再一個人看電影時,我讓別人來陪我。二十三歲的夏天,我和她去電影中心看戲,完場後兩個人坐在戲院外的籬笆前聊天。我像一個必須定時服藥的病人一樣不斷抽煙,煙霧瀰漫,全部吹到她的身上。我們從下午三點一直坐到入黑,看電影的人來來去去,我猜度那些人是來看哪齣戲呢,是今天晚上的特別放映嗎,還是最近荷理活大片的首映。每一齣我都想看,用一天躲在關上燈光的戲院,讓所有時間都被扭曲成一串長鏡頭。
我跟她說下次一起去看XXX吧。
我們最後沒有去看那場戲。也許我和別人去看了,或是我一個人看完了,或是那場戲根本沒有上演過,我不記得了。記憶像一池無底的湖,不論如何翻攪都掀不起一點波瀾。甚至我開始質疑回憶的問題:我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習慣去電影中心看戲的?然後終於想起來,十五歲的時候第一次知道電影中心,是有個男生帶我去的,他住馬鞍山但唯獨喜歡這裡安靜、人少,如果沒有記錯,我和他去看的是福爾摩斯。
但我怎麼可以確定沒有記錯?
如果隧道前後都是那麼寂寥,我怎麼還記得自己曾經和誰一起走入戲院,又是怎樣一個人走出來的呢?
不管往哪個方向張望,都只能望到黑暗。
因此,唯一可以確認的是,現在我身邊沒有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