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洲沿途

起初,當你堅持要用島民優惠價錢報名,並戰戰兢兢的回答著接待處那紫髮女孩用以引證居民身份的瑣碎問題,逐一數算過島上每一間天后廟所處的位置,即使最後,你所報上的答案仍然出錯,在你所舖陳的極龐大資訊量的威嚇之下,他們也不敢懷疑你的身份。是的,你在乎的從來不是相差二十元的活動票價,不過在這些正在報名的島外遊客群中,你總無法抑壓自己那些宣示島民身份的意圖。從小到大,你從不抗拒在人前談及自己居於島上,在那本象徵著次等教育水平的鄉村出生背景下,這個多年來尚算不乏媒體注意的假日消費旅遊熱點,反倒讓你跟其他都市人有著不多不少共識的話題──九十年代不過作為偷情勝地的渡假屋、卻在九七金融風暴後平地而起成了燒炭現場;那尚算清爽的天然海灘,海鮮、太平清醮和李麗珊,以及明明不是特產,卻到處可買到的長洲乜乜乜甜食,……你不知道這一切跟你的成長生活有何相關,但若然這些符碼也沒有,你的成長階段幾乎失去所有與陌生人溝通的話題。
你所選的是花園雅座,離碼頭最近的登記場地,但若不是到網上搜尋飲食指南,你斷想不到那明明是漁會小學前地的一個茶座,如何起眼,也斷不及那已成廢校的漁民子弟小學深陷島民的記憶。現在的旅客就連那是所廢校也不知,還以為那雅座是「床與早餐」(Bed and Breakfast)民宿改建旅館的專屬茶座。你記得好久以前那個店子的老闆是個演員,曾在好幾部杜琪峰的黑幫電影當歹角,後來店也不見他了,有人說他到國外拍戲,有人說他死了,總之他再沒像往日一樣在店前出現。
雅座同時是當天節目的開演場所,先是以投影放映島的航拍全景片段,接著劇團女主人B介紹著島的基本資訊,全日的節目安排,並在貓形木偶出場打混一陣後作結。你依從指示,手拿地圖,想念著每個熟悉的地景,在那假日紛雜的街道裡回避著或聚或散的人群。一個一個的搜尋著那些快速響應矩陣圖碼(QR Code),聽著一個又一個島民的訪問,有些熟悉,有些陌生卻仍感親切。你不懷疑劇團走訪紀錄島民的用心和資搜能力,甚至推斷有更多珍貴的材料還未在這次展露,因為說真的,相較於你在十年前看過劇場採用紀實材料講述的名作,這些散佈於大街小巷的圖碼所能登入的簡短片斷,全然無助你多了解常識以外,對於這個地方的任何洞見。
那一刻,你到底有種豁然開朗的意思,終於明白到,這個以展示採訪為名的活動,不過是哄哄遊客的旅遊導賞而已,一切不用太認真,思維也不用太繃緊。藍天、陽光、小食和明亮的街景,要知道的就只這些,也不必在乎別的用意──
一切一切,等同過去生活的本身,沒有歷史,沒有未來的必要。當他離開樹影交替位置的那一刻,想念著的人早在對岸消失。於是他,沿著二樓校舍的窗子攀爬下去,巔巔坡坡的,空氣都彷彿凝固起來了。一個明淨的下午,海面的枯枝碎葉。失去獵捕能力的漁網、曬晾得極為乾爽的二卜面。即使如何不甘,記憶並不存在於畫面本身,發生過的事總會在必不可少的沉默裡蘊釀成另一個場景,另一種時間──
演出一直是重覆居民訪談的內容,唯是演員沿公園周邊的石台出現,跳回中心的石桌,演員走位尚有可觀。稍有驚喜的是突然出現一位粵曲演員,戲服、面譜齊全上陣,唱腔、造手、舞蹈皆令正在讀白的故事頗有深意,只可惜表演僅是曇花一現,演員轉眼就離場去了,接著轉換的場地,亦再沒任何耀眼的亮點。
你想起的是那些年,仍在島內唸書的日子,那可能是全島第一次舉辦的社區教育劇場,由專業劇團聘請的戲劇導師每週進來跟你們上課、排戲,到了學期完結,你跟一伙同學在正規的演場表演,劇所講的,也是同樣粗糙、淡泊的島民生活故事。現在想來,那彷彿仍是昨日才發生的事情,甚是或一切,從來沒有發生過的,虛構事件。
於是,就像以後的好多個年頭裡的所有日子,那一次,他掀起布簾,走出房子,承受陽光如承受一個世紀的重量,他知道沿街直走,穿過花店、三家銀行、鐘錶行、麵家、人家宅院外面的郵筒,無視那慵懶的貓兒,雜貨店的陰影,用著穿越一個陽台底下的速度生活,如記住一句偈語。然後忘了所有的對白和動作。
※ 此文為觀賞進劇場主辦《長洲沿途》有感,故篇名直接引用自該節目,是為一篇島民的空間記事。